关于古埃及王权的三点浅见
2014-04-09
郭子林
(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历史所副研究员)
[本网首发]
公元前4000年代中后期至公元前30年,王权统治在古埃及实施3000多年,经历了一个发展演变的过程,构成了古埃及文明的显著特征之一,对古埃及社会的经济、文化和社会生活等产生了深刻影响。
一、 关于古埃及王权的研究史与问题
在西方埃及学界,古埃及王权制度的研究始于20世纪初,时至今日仍是热点问题之一。学者们发表了很多研究成果。比较有代表性的是这样两部成果。1948年,美国芝加哥大学亨利•富兰克弗特的《王权与神祇》一书打破传统的研究范式,没有对古埃及王权制度做朝代更替式的阐述,而是从现象学的角度,根据可见到的史料对古埃及王权的理论和历史背景、王权的作用、王权的传递和王权与自然界神圣力量的关系等进行研究,探究古埃及王权的特征。[1] 1995年,美国埃及学家欧康纳编著的《古埃及王权》一书面世,集中体现了西方学者关于该问题的研究状况,内容主要涉及公元前332年之前的埃及王权的三个方面。首先是探讨王权的基本理论问题,例如古埃及王权的本质、神王的属性等。其次是通过雕刻绘画艺术、考古发现以及文学作品等考察古埃及王权的一些方面,例如国王的行政、军事和宗教权威等。最后是对偶然保存下来的物质史料的研究,例如国王的书信和王名表等。[2]
国内学界近些年对埃及王权问题有所研究。刘文鹏先生把埃及早期国家形成之后的整个埃及历史上实施的王权制度纳入专制主义的框架内,进行了有意义的研究。金寿福教授论述了法老埃及王权与宗教祭司集团的权力之间的互动关系。郭子林对希腊人统治时期埃及的专制主义、王权与神权的关系、法律与司法实践等进行了探讨。
总体上看,国内外学界对古埃及王权进行了很多研究,积累了较为丰富的史料,提出了很多富于启迪意义的观点。然而,很多问题没有考察清楚,尚需进一步探讨。例如,古埃及王权是怎样产生的,是怎样继承发展和演变的?古埃及王权发展演变的动因是什么?古埃及国王如何维持和加强王权统治的?与古代世界其他文明的王权统治相比,古埃及王权有哪些特点?希腊人统治时期埃及的专制主义是“世界专制主义的典型”吗?王权统治对古埃及社会经济和文化有什么样的影响?等等。
二、文字体系视野下的古埃及王权观念
在研究上述诸多问题之前,首先要回答的问题是古埃及人持有怎样的王权观念。古埃及人的意见是最具说服力的答案,而古埃及的语言文字、流传下来的碑铭和纸草等文献等都是古埃及人意见的载体。古埃及人的几个文字与王权有关,直接体现了古埃及人的王权观念,这里主要以这些文字为切入点,略作陈述。
在古埃及象形文字中,王权(kingship)一词的象形文字是 nswyt,这个词见于《辛努亥的故事》(B186行)等铭文。[3] 该词源于 nswt “国王”。[4] 是一个古老的名词短语(或名词性句子),是由单词 n[j](of 或者 the one who something belongs to) 和swt(sedge)构成的。这个词组的意思可能是指“of the sedge”(管茅的……),但意思解释不通。从而,这个词组更可能是一个表示所属关系的名词性句子,即nj swt “he to who the sedge belongs”,意即“拥有管茅的人”。[5] 是上埃及生产的一种植物(管茅),一般用来代表上埃及。从而,这个词的意思是“拥有上埃及的人”。可见,在埃及象形文字中,国王一词是一个强调国王权力的词汇。这或许也表明古埃及的王权或国家最早起源于上埃及。同时,如果根据古典古埃及语(即中埃及语)的拼写方式,国王这个词的象形文字应该是,而非。这个词的拼写方式有可能是为了实现象形文字书写中的对称原则,但更可能是较早时代的古老拼写方式。它或许是一个古风时代(早王朝时代)或更早时代的词汇。距离早期国家或王权的产生时间越早,文字越有可能是对“国家起源地区”的真实记载。这或许进一步表明了王权或国家起源于上埃及的观点。
王权一词 中的 j是芦苇,一般生产于下埃及三角洲地区。 是纸草卷,一般用来表示抽象的概念,放在词尾作限定符(或表意符号),既可以横放,也可以竖放,根据单词的结构而定。纸草也是下埃及三角洲地区生产的植物。从这个词的构词来看,这也是一个名词性句子的缩写,似乎可以理解为“power of the one to who the sedge and reed belong”,即“拥有管茅和芦苇的人的权力”,或者说“拥有上埃及和下埃及的人的权力”。可见,古埃及象形文字中的王权这个词也具有强调国王所有权的含义。
埃及人还称呼他们的国王为“陛下”,其象形文字为
姑且不考虑象形文字名词性句子的语法结构,单从王权 、国王 、陛下以及法老这几个单词的构成来看,主要构词符号要么是埃及人的象征植物,例如管茅 、芦苇,要么是埃及人的主要食物,例如面包t,或者是埃及人的生活工具,例如洗衣棒,甚至是埃及人的房屋,还有表示水的符号。这些符号代表的都是古埃及人日常生产生活必须的物质材料。埃及人用这些符号来称呼国王,或者表达王权,绝不是随随便便的事情,必定是用这些在他们看来最重要的东西表达最重要的观念。从而,我们可以断定,埃及人认可了国王对埃及土地上的万物的拥有。也就是说,在古埃及人看来,国王不仅拥有上埃及和下埃及,还是人们生产生活的物质资料的主宰,从而是埃及最高的主人。这些象形文字向我们展示了古埃及人对王权的认识。可见,我们原以为最早只可以追溯到希腊罗马时代的词汇,在埃及象形文字中也可以找到对应词汇。但是,从理论的层面考察词源,学者们往往习惯于从英语追溯到希腊语,是符合语言发展逻辑的。
三、 古埃及王权的基本特征
笔者通过初期研究发现,古埃及王权有如下几个基本特征,这些基本特征可以对第一部分提出来的问题略作回应,尚不足以全面而满意地解答前述问题,还需深入研究。这里姑且简略述之。
首先,古埃及王权经历了一系列沉浮,但总体趋势是向着更加专制的王权发展。
伴随着埃及诺姆国家的形成,古埃及王权出现于前王朝的涅迦达文化II时期(约公元前3600—前3200年),并在涅迦达文化III时期(约公元前3200—前2950年)和早王朝时期(约公元前2950—前2686年)得到发展,表现了王权在初创时期的特点,例如王的统治范围和权力都很有限,受到贵族等势力的制约,等等。
古王国时期(约公元前2686—前2181年),埃及实现了统一,组成了中央集权的国家,进入了法老埃及阶段。随着地方贵族势力的削弱,古王国经济的发展,法老权力的集中,埃及的王权转变成为专制主义,其核心特点是国王人格的神化和国王掌握了各种国家机器和大批官僚以及各种权力。
古王国衰亡之后,古埃及历史进入第一中间期(约公元前2181—前2040年),王权遭到重创,中央集权的统治崩溃,各地贵族兴起,建立了几个同时并立或先后存续的王国。中王国(公元前2133—前1786年)的国王们经过一系列改革活动,逐渐巩固了中央政权,并发明了共治制,以解决王权传递的问题。中王国时期,古埃及王权出现了复兴的局面。但很快,古埃及社会又陷入混乱,进入第二中间期(公元前1786—前1567年),王权再次遭到削弱,甚至古埃及三角洲地区的人们还受到外族希克索斯人的入侵和统治。
新王国时期(公元前1567—前1085年),古埃及进入了一个对外扩张的时代,也达到了政治、经济和文化发展的一个鼎盛时期。专制王权在这个阶段得到极大发展,国王不仅掌握了各种权力,还被授予法老的头衔。新王国一改传统的丞相制度,法老下面不是设置一个维西尔(相当于中国古代的丞相),而是设置两个维西尔,使其互相牵制,以利于法老的专制。但由于新王国法老穷兵黩武和大型土木工程等原因,新王国后期出现了动荡的局面,王权逐渐旁落。之后,古埃及又经历了混乱与中兴以及利比亚人、亚述人、努比亚人、波斯人的入侵和统治,但以法老为核心的君主政治和奴隶占有制经济始终没有根本变化。
希腊人统治埃及时期(公元前332—前30年),埃及的专制主义体现出了新特点,具有外来君主制与埃及传统专制主义相结合的特点,例如国王的头衔表明他们不仅是威严的埃及法老,还是和蔼可亲和爱护父母兄弟的马其顿王者,实施两套法律和司法体系等等。通过与古代世界其他文明的王权统治相比较,希腊人统治时期的埃及专制主义具有自己的特点。当然,希腊人统治时期,国王下面没有维西尔,而是有几个大臣分管行政、经济、军事和宗教等部门,国王独揽大权,从这个角度上讲,古埃及专制王权在这一时期比新王国时期更强化了。
其次,古埃及以法老为首的统治阶级通过各种手段维护和强化王权。“古埃及人认为法老是神”的王权观念,法老利用神庙、坟墓和宗教节庆仪式等宣传和强化王权统治,发明和实践共治制度,对宗教祭司集团和其他势力集团的削弱和利用等,都是王权统治相对稳定地维持3000多年的重要原因。
最后,古埃及王权统治对古埃及的农业、宗教、社会阶层等都产生了深远影响。王权制度在很长的时间内适合古埃及社会发展需要,对于古埃及社会经济和文化的发展以及抵抗外来侵略,保持文明相对稳定地发展,都起到了重要作用,但它本质上是以维护少数统治者的利益为核心的,随着埃及社会经济的发展,最终被历史所抛弃。
总而言之,古埃及王权是一个历久弥新的研究课题,也是一个涉及面比较广泛的问题,需要从不同的角度进行深入分析。国内外学者都从不同的方面有所探究,本文这里只是根据初期研究,拿出了几点想当粗浅的看法,相对深入全面的研究正在进行中。
注释:
[1] Henri Frankfort, Kingship and Gods,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48.
[2] D. O’Connor and D. Silverman, Ancient Egyptian Kingship, E. J. Brill Press, 1995.
[3] R.O.Faulkner, A Concise Dictionary of Middle Egyptian, Griffith Institute, Oxford, 2006, p. 139.
[4] Gertie Englund, Middle Egyptian: An Introduction, Uppsala, 1995, p. 131.
[5] James P. Allen, Middle Egyptian: An Introduction to the Language and Culture of Hieroglyph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0, p.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