殖民主义与墨西哥的发展瓶颈

　　王文仙

　　（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历史研究所副研究员）

　　墨西哥是一个拥有几千年古代文明历史、三百多年殖民地历史和近二百年民族国家历史的国家。墨西哥著名诗人、1990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奥克塔维奥•帕斯（Octavio Paz），在其1950年出版的一部散文集《孤独的迷宫》（El Laberinto de la Soledad）中指出，墨西哥的历史就像是在寻找自己祖籍和出身的人的历史。读者可以从字里行间感受到墨西哥人特别是墨西哥知识分子的一种身份焦虑意识：墨西哥人的祖先是谁？墨西哥在世界中处于什么样的位置？墨西哥将往何处去？时隔半个多世纪，今天我们重新审视这些问题仍有较强的现实意义。实际上，墨西哥人的身份焦虑问题实质上是一个发展问题，即经历过殖民统治的发展中国家如何选择一条适合自身发展的道路，实现自主性发展。

　　墨西哥这片土地上最早的土著居民是印第安人，他们创造的托尔特克文化、阿兹特克文明、玛雅文明在世界文明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1519年，西班牙人占领墨西哥时，印第安人大约有912万人，在殖民征服过程中，由于西班牙殖民者的杀戮、瘟疫流行、自然灾害等各种原因，印第安人口骤减，1570年只有330万人[1]，沦为即将灭绝的人种之一。三百年的殖民统治，印第安人与白人、黑人等人种结合，衍生了混血种人。2012年，墨西哥人口为1.16亿，[2]其中印第安人后裔占30%左右，由土著居民变成了少数民族，他们主要居住在恰帕斯州、瓦哈卡州、维拉克鲁斯州、尤卡坦州这四个州，而其中80%的印第安人处于边缘和贫困状态。白人后裔占10%左右，居社会中上层。高校、科研机构以及政府机关的公职人员大多以白人为主，肤色成为分辨社会地位的主要标志之一。当今墨西哥的社会主体是印欧混血人（即梅斯蒂索人），大约占总人口的60%。可以看出，今日墨西哥人的祖先既不能单一地说是印第安人，也不能单一地说是西班牙人，而是二者共同的后裔，这是殖民主义留下的后果和不得不接受的历史事实。

　　从这个方面而言，殖民主义遗留的最大问题之一是印第安人问题。为了摆脱殖民统治，印第安人曾经参加了19世纪初期伊达尔戈及莫雷洛斯领导的轰轰烈烈的独立运动，但是均告失败。政治独立是在保留土生白人的利益前提下实现的，政府也代表了白人的利益，而不是印第安人。虽然墨西哥历届政府推行民族一体化政策，力图促进印第安人聚居地区经济的发展，但是原有的土地问题没有得到根本解决。印第安人的反抗也从来没有停止过，1994年爆发的恰帕斯农民起义就是印第安人问题激化的集中体现。

　　近年来，为了寻根，墨西哥人将目光转向遥远的过去，不断地挖掘印第安文明，这种精神追求说明墨西哥人试图跨越殖民征服阶段，但是却无法跨越殖民统治造成的文明断裂以及文化传承的断层。今日墨西哥文化是古印第安文化被侵略性文化即欧洲文化“同化”后的产物，这是墨西哥民族的本质体现。如何正确认识这种本质体现，构建属于自身的精神家园，是当代每一个墨西哥人需要认真思考的问题。

　　总体而言，1492年之前，拉美大陆相对于世界其他地区是封闭的。1492年之后，拉美大陆成为全球发展不可或缺的一部分。1492年对拉美人来说真正的含义是什么呢？1992年在庆祝哥伦布到达美洲五百周年之际，墨西哥史学家罗哈斯指出，“1492年不仅仅象征着一个新大陆被纳入到与处于扩张阶段的欧洲文明的对话中”，而且“1492年实际上是真正的世界历史诞生的标志性的日期，在这个日期之后，开始了至今仍在全球发展的资本主义的现代化”，“我们不需要庆祝世界历史诞生和资本主义现代化的5个世纪，而是更需要庆祝这个现代化的终结，庆祝建立在自由之上的世界历史的复兴。尽管举行这些庆祝活动，需要在1992年之后等待更长的时间”。[3]

　　西班牙的殖民统治将古代印第安人的文明进程打断，在高度发达的印第安文明基础上建立起一套殖民政治、经济体制，原先印第安人社会的政治、经济及社会结构遭到严重破坏，甚至被完全毁灭。墨西哥的历史发展轨迹掺杂了太多的外来因素。19世纪政治独立之后，旧殖民者不甘心退出历史舞台，西班牙先后于1822年、1829年两次派军队登陆墨西哥，企图重新征服、统治这块土地；同时新殖民者接踵而至，“日不落帝国”英国立即宣布墨西哥为其所有；从1838年法国挑起“糕点战争”，到1863年扶持奥地利大公马克西米利安作为墨西哥第二帝国的皇帝，法国同样对墨西哥垂涎欲滴，直到1867年被迫撤退。对墨西哥而言，最惨重的损失源自19世纪40年代与美国的战争，在这场浩劫中，墨西哥丧失了近55%的领土。独立后的半个世纪里，内战夹杂外侵，领土丧失，政治动荡，这个国家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与和平无缘。60年代末期政治环境终于稳定，有了和平发展经济的客观条件，但是依旧摆脱不了世界资本主义经济战车的奴役。值第二次工业革命之际，墨西哥依然是工业国的原料供应地，只不过更换了服务对象。即使到了20世纪，1910年墨西哥革命期间，美国1914、1916年两次把军队派遣到墨西哥。这些历史事实都说明，殖民主义的阴影未曾远离墨西哥。

　　自从殖民地时期被卷入世界资本主义经济体系以来，在这个畸形的、不平等的以及总是带有歧视性的资本主义“现代化”进程中，墨西哥始终是处于边缘地位的发展中国家。在20世纪40年代以后的三十多年里，墨西哥实行了进口替代工业化战略，寻求自主发展，实现了经济以年均6%的速度持续增长，迎来了繁荣发展时期，同时，墨西哥革命制度党的统治保持高度稳定，这一现象被称为“墨西哥奇迹”、“墨西哥稳定之谜”，也成为发展中国家成功的典范。但是，从70年代始，墨西哥经济出现了衰退。这主要由于当时的发展模式出现了问题，在实施进口替代工业化战略方面走了弯路。80年代发生经济危机，社会动乱此起彼伏，经历了“失去的十年”。墨西哥的发展如同被殖民主义攥着线的风筝，最终没有飞得更高更远，而是重新回到追随西方的老路上来。总统萨利纳斯执政期间（1988年至1994年），全面推行新自由主义改革。1994年1月1日，由美国、加拿大和墨西哥签署的北美自由贸易协定正式生效，意味着墨西哥的经济发展将会更加依赖美国。恰帕斯州位于墨西哥最南部，盛产咖啡、玉米、豆类、蔗糖等。根据贸易协定，墨西哥将进口大量农产品，这将严重冲击墨西哥传统农业的生产，农民的利益将受到伤害，农村的贫困问题将进一步加剧。不难理解，在贸易协定生效的当天，恰帕斯州爆发了农民起义，他们的口号是“土地和自由”。

　　从地理位置来讲，墨西哥是唯一与美国相邻的发展中国家，和加拿大一起与美国共享长达2000英里的边境线，与美国有着重要的社会、政治、文化和制度联系。如今，美国是最发达的国家，而墨西哥是贫穷的邻居。美国的经济要是患了“感冒”，墨西哥的经济肯定要“咳嗽”几声。加入北美自由贸易协定近10年，墨西哥的经济正在经历“去农业化”，尤其是2008年实行全面自由化政策以来，政府解除了农产品关税，导致农业发展状况进一步恶化。墨西哥由农产品净出口国变成净进口国，这个昔日“玉米大国”的粮食安全受到严重威胁。由于农业丧失优势地位，大部分农民破产，农村贫困问题日益凸显，同时，大量农村人口流入城市，被迫进入“被城市化”进程，造成新的社会问题。

　　墨西哥照搬美国的总统共和制宪法。1824年墨西哥开始采用“墨西哥合众国”称号，体现了国家的政治体制，并将其写入第一部宪法。墨西哥前总统卡尔德龙曾在2012年卸任前一周向国会提交了修改宪法的申请，希望将国名“墨西哥合众国”（United Mexican States/ Estados Unidos Mexicanos）五个字简化为“墨西哥”三个字，以此摆脱美国的影响，“将美国赶出墨西哥”。虽然这个提案更多的是一种象征意义，真正落实起来也十分困难，但是这个提议多少反映了墨西哥人对美国的真实心态。

　　墨西哥是拉美地区第一大产油国，第二大经济体，主要出口工业制成品（如汽车、发动机、汽配、电器等）2012年占出口额的35.9%，同时，墨西哥77.6%的出口商品流向了美国市场。[4]墨西哥拥有强大的工业和贸易潜力，但尚未被充分挖掘。20世纪六七十年代，当大部分拉美国家军事政变频仍之时，墨西哥政局稳定，没有发生剧烈的社会动荡，此后墨西哥革命制度党创下了71年的执政历史，成功地将墨西哥由一个农业国家转型为工业—农业国家，成为拉美地区大国。但是革命制度党在2000年的总统选举中败北，时隔12年之后，革命制度党东山再起，候选人恩里克•培尼亚•涅托在2012年的总统选举中当选为总统。革命制度党的群众基础广泛，由工人部、农民部和人民部三部分组成。这个党之所以能够重新执政，与其下野后认真总结经验教训，积极调整政党纲领密切相关，同时也说明了墨西哥人民对国家行动党的失望，并期冀革命制度党再次为墨西哥带来辉煌。总统培尼亚是墨西哥30年来第一位没有美国留学经历的总统。他将实施怎样的变革路线，墨西哥人民拭目以待。

　　当前，墨西哥面临一系列的社会矛盾和问题。突出问题之一是社会贫富悬殊（基尼系数为0.516）。[5]2013年8月10日访问。据统计，2012年年底，墨西哥全国贫困人口为5330万，较2010年的5280万增加了50万，但赤贫人口从1300万减少至1150万。 [6] 2012年墨西哥的失业率约为5%。[7]同时，“大城市病”也成为突出的社会问题。问题之二是毒品以及与毒品相关的犯罪，这是影响墨西哥社会稳定的大毒瘤之一。每年大约有350吨海洛因等毒品经由墨西哥流入美国。每年因毒品相关暴力事件丧生的人不在少数。墨西哥国内的社会治安不好，直接影响到墨西哥旅游业的发展，而旅游业是墨西哥的主要收入来源之一。问题之三是移民问题。2009年美国的非法移民约有1080万，从美国南部偷渡入境的墨西哥人大约占到55%—60%。[8]几乎大部分墨西哥家庭都有一个成员在美国，侨汇成为墨西哥收入的主要来源之一。但是墨西哥本国大量年轻劳动力流失，也影响了本国的经济发展。另外，政治腐败等也是无法回避的社会问题。解决社会问题依赖于国家经济的健康发展。毒品、移民的出现和难以根除，说到底归结于贫困。

　　墨西哥的发展进程融入了太多的美国味道，墨西哥跟随美国走得太近，无论是政治、经济发展模式还是老百姓的普通生活，从娱乐节目到日常生活用品，无不与美国牵扯在一起。墨西哥人对美国的感情十分复杂，是一种既爱又恨的心理。难怪墨西哥人感叹“离上帝太远，离美国太近”。目前美国是墨西哥最大的贸易伙伴和投资来源国，墨西哥对美国的依赖程度越来越深，在未来的发展过程中，墨西哥是要依托北美自由贸易协定，成为真正的北美洲国家？还是“去美国化”，实现“墨西哥化”，成为真正的拉丁美洲国家？这确实是个难题，却不能不面对。墨西哥有必要制定切实可行的可持续发展战略。

　　目前墨西哥经济发展中的诸多结构性问题亟待解决，何时能走出“中等收入陷阱”取决于国内的经济改革。近几年来，墨西哥政府对内正积极推动产业结构调整和升级，对外全力扩大参与“拉美太平洋联盟”等地区一体化进程。以2011年世界各国（经济体）按美元计价的名义GDP总量来看，墨西哥的经济规模已突破1.154万亿美元，[9]排名第14位，仅比排名第9位和第10位的“金砖国家”俄罗斯和印度分别低37%和36%。越来越多的学者认为，墨西哥正逐步缩小与“金砖国家”的差距，未来这个新兴市场国家将成为推动全球经济增长的重要一极。

　　一个国家的发展道路合不合适，只有这个国家的人民最有发言权。对墨西哥而言，需要打破殖民主义衍生的种种枷锁，寻找一条适合墨西哥的发展道路。

　　（原载《史学理论研究》2013年第4期）

　　注 释：

　　[1]  徐世澄：《墨西哥政治经济改革及模式转换》，世界知识出版社2004年版，第236页。

　　[2]  http：//baike.baidu.com/view/10169.htm，“墨西哥”。2013年8月10日访问。

　　[3]  卡洛斯•安东尼奥•阿居雷•罗哈斯：《拉丁美洲：全球危机和多元文化》，王银福译，山东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69、170页。

　　[4] 《Estudio económico de América Latina y el Caribe•2013》，“MéXICO”.http：//www.eclac.cl/publicaciones/xml/4/50484/EEE-Mexico.pdf.p5.2013年8月10日访问。

　　[5]  http：//baike.baidu.com/view/10169.htm，“墨西哥”。

　　[6]  “墨西哥贫困人口继续增加”，2013-08-04。http：//www.chinadaily.com.cn/micro-reading/dzh/2013-08-04/content_9761810.html。2013年8月10日访问。

　　[7] 《Estudio económico de América Latina y el Caribe•2013》，“MXICO”,http：//www.eclac.cl/publicaciones/xml/4/50484/EEE.Mexico.pdf.p.7.2013年8月10日访问。

　　[8]  陈积敏：《美国非法移民的现状与基本特点》，《国际资料信息》2012年第2期，第2页。

　　[9]  http：//baike.baidu.com/view/10169.htm，“墨西哥”。2013年8月10日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