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中华读书报》2022年4月27日第18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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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本的容貌与《罗马帝国衰亡史》的风格

2022-05-14

  (科恩〔Richard Cohen〕在新著《成就历史:塑造过去的故事讲述者》〔Making History:The Storytellers Who Shaped the Past〕一书中,分析古往今来重要的历史学家,试图从个人生活入手,分析他们的历史写作。例如,他探讨了伟大的英国历史学家、《罗马帝国衰亡史》的作者爱德华•吉本〔1737─1794〕的容貌如何可能对他的写作风格产生了重大影响。)

  吉本也能找到女伴,实在令人啧啧称奇。因为他面相颇为丑陋。巴黎某次盛大的交际晚会可资一证。迪德方夫人(1697─1780)是社交场上闻名的女主人,其沙龙堪称欧洲顶级。她在五十七岁上失明,此后见客,以手抚脸便理所应当。她说伏尔泰那张脸“尽是皮包骨”。有天晚上,她也摸了吉本的脸蛋,没摸到纽扣鼻,她就缩了手,因为她感到这位历史学家有一张“o”型小嘴和一张肿胀的大脸——如范妮•伯尼所言“大人国里那种巨脸”——竟以为那伸过来的不是他的头,而是他光光的屁股。

  脸倒在其次。他高约一米四五,亮亮的姜黄色头发侧卷着扎在脑后。弗吉尼娅•伍尔夫毫不留情:“吉本的身材可笑极了——胖得惊人,底盘又不稳,两只小脚以惊人的敏捷旋转着,还是摇摇欲跌。”由于健康不佳,吉本年纪轻轻就被迫离开了学校。他苦于发烧和昏睡,一只眼有瘘管,易于痨变,加上神经挛缩,以及其他各种无名的杂症,甚至还叫疯狗咬过一口。成年之初,他患上了痛风,希波克拉底称之为“无法行走的疾病”。在男子以紧身裤为美的时代,吉本却在从军期间患上“水囊肿”,左睾丸肿大。终其一生,这只肿胀的阴囊都让他备觉尴尬和痛苦(一度出现脓血),需要不断施行穿刺,以清除有时多达四点五升的积液。他晚年向某位伊丽莎白•福斯特夫人求婚,不仅招致对方手足无措的一阵乱笑,而且在她恳求他平身时,他也无法做到,只能由两个瑞士壮汉搭手,帮他起身。此后,〔友人〕苏珊娜•屈尔绍就晚婚的危险给了他一顿训斥:“不完美的结合就像贺拉斯笔下的雕像,美女的头颅和丑鱼的身子连成一体。”吉本身体上的缺陷怎么可能不影响他看待世界的方式,以及他写作的方式呢? 他对自己的外表有足够的认知,故而“用讽刺来排空感情”。但他也能观察到,“美是一种外露的天资,除了那些无福拥有的人,很少有人加以轻视。”

  另一个问题是吉本的语气。在私人通信之外,他永远是高高在上,语带讥讽,写一件事,留给读者自行体会字里行间的含义。这种写法常常是有效的,而每当它产生效果时,所谓“吉本的漫谈”便可能语出惊人,往往也非常有趣。例如,写到罗马皇帝戈尔迪安二世(约192─238)距离战死只有一个月时,他是这样说的:“二十二个正式娶下的妻妾和一所藏书六万二千卷的图书室,表明了他的兴趣的广泛;而根据他遗留下的产品来看,显然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确系为了实用,而并非装装样子而已。”又或者:“在他仍是诺曼底首领的时候,塞斯的牧师团公然在未经他同意的情况下,径自进行主教选举:‘就因为这件事,他下令将所有的人,包括当选的主教,都给阉割了,并要求将所有人的睾丸装在一只盘子里送给他看。’对于他们所受的疼痛和遭受的危险,他们自然有理由抱怨,不过,既然他们都曾发誓不近女色,他也只不过是夺去了他们的一件多余的好东西而已。”(第六卷第六十八章)〔前两例引黄宜思和黄雨石译文〕最后一例出自第四卷:“更为冥顽的野蛮人杀掉一只母山羊,抑或一个俘虏,作为牺牲,献给父辈的神明……罗马人格雷戈里认为他们同样崇拜这只母山羊。我只知道有一种宗教,其中的神和牺牲是一体的”——钉上十字架的基督。

  在他笔下的历史进程当中,这些评论不免语带怨毒,是一种对道德和文化优越感的过度展示。要不然拜伦就是他的一大拥趸了。他这样形容吉本:“他的武器带着利刃,/用庄严的讥笑刺破庄严的信条:/讽刺大王。”博斯韦尔也写过吉本“惯常的讥笑”——大约是在俱乐部的聚会上。弗吉尼娅•伍尔夫在1942年的文章中,对吉本的自鸣得意和沾沾自喜毫不留情:“他不能理解的,他就嘲弄。”吉本自己也承认,他也许过于露骨了。

  这个缺少疼爱的小孩,这个面貌丑陋的成年人,这个孤独的单身汉,是否怀着不体面的喜悦,在指责衰亡的罗马人呢?

(作者:理查德•科恩;康慨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