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明龙:他乡遇故知
2023-07-18
2000年仲夏我再次在巴黎小住,从1982年首次访问这座以花都闻名于世的美丽城市算起,这次大概是第七次了。该看的名胜古迹大多已经看过,最初的那种新鲜感早已消失,巴黎的景色依旧婀娜多姿,却难以再像当初那样令我激动了。然而,有一个景点以前不曾去过,这次非去不可,那就是当费尔-罗什罗(Denfert-Rochereau )地铁站附近的地下尸骨场。倒不是因为地下尸骨场的景色独好,而是因为黄嘉略的遗骨很可能就 在那里。黄嘉略生前居住在离卢森堡公园不远的卡耐特街,离他住所最近的公共墓地在塞纳河彼岸,距大菜场(Les Halles ) 不远。我估计,以他的家境和身份,他死后很可能下葬在那里。18世纪下半叶,由于城市建设的需要,在那个公共墓地上建起了房屋,掩埋在那里的死者全部移葬他处,无人过问的遗骸都被移送到刚才提到的那个地下尸骨场。女儿是黄嘉略的唯一的亲人,可是她在1735年20岁上就过早地离开了人间,这就是说,她来不及为父亲迁坟改葬就死了。因此,如果没有意外的原因,黄嘉略必定随着成千上万的亡人移居到地下尸骨场了。我来这里就是为了看望他,尽管我并不知道他是否安息在这里,况且,即使他确实长眠在这里,我也根本无法从数百万具遗骸中把他辨认出来。地下尸骨场由若干条曲曲弯弯的小径组成,长度将近两公里,小径两侧各有一道用骸骨垒成的矮墙,所有遗骸都已经被拆散,分门别类地集中安放,这边是腿骨,那边是臂骨,另一个地方堆的是骷髅。沿着漫长而弯曲的小径,我边走边看边想,除了我还有谁知道,这里可能长眠着一个中国人?有谁曾经专程前来探望他?他生前背井离乡,远涉重洋,来到这个陌生的国度,在这个繁华的都市里孤苦无助地生活了十余年,为帮助法国人了解中国而贡献出了自己的全部精力和智慧,死后和数十万具遗骸寂寞地安息在漆黑而潮湿的地下,不但从来没有人来为他扫墓,甚至没有一个人想到过他。作为他的同胞,我来了,把我对长者的尊敬和对朋友的怀念真诚地奉献给他。但愿他彼岸有知,能够感到一丝淡淡的欣慰。
16世纪初,欧洲传教士随着商船和战舰来到中国,由此拉开了历史上又一个中西交往高潮的序幕。从16世纪末开始的百余年中,数百名欧洲传教士先后来到中国传播福音,其中不少人在中国度过了漫长的岁月,有的甚至终老在这块古老的土地上。在同一个时期中,去到欧洲的中国人却寥若晨星,据有关资料记载,在18世纪以前,曾经踏上欧洲土地的中国人只有三位:1645年跟随法国传教士罗历山(Alexandre Rhodes, 1591 — 1660)赴欧的郑玛诺;1651年跟随意大利传教士卫匡国(Martino Martini, 1614—1661 )前去罗马的青年教徒,此人在西文文献中名叫Dominique,他的中文姓名没有留下记载; 1684年跟随比利时传教士柏应理(Philippe Couplet, 1624— 1692 )游历英、法等国的沈福宗。郑玛诺离开中国时是个年仅13岁的少年,1651年到达罗马后,在罗马和波洛尼亚等地的耶稣会学校学习,结业后担任教职,1662年前往葡萄牙,候船返回中国,四年后终于成行,1668年返抵澳门。卫匡国的随从是福建省福安县的一位青年教徒,在欧洲期间备受欢迎,据说奥地利皇帝利奥波德曾亲自接见他。此人并未随卫匡国返回中国,后来不知所终。沈福宗的名气远远超过上述两位,他在法国逗留期间,曾在凡尔赛宫晋见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用拉丁语回答国王的询问,为国王表演用筷子进餐。在与法国公众的交往中,他介绍了中国的风俗习惯,展示了孔子的画像,表演用毛笔写字。1687年沈福宗随另一位耶稣会士到达英国后,在牛津与著名学者海德(Thomas Hyde, 1636—1703 )多次交谈,内容涉及汉语、中国的地理和度量衡以及围棋等,大英图书馆至今依然保存着海德与他的谈话记录。进入18世纪后,有一位中国人于1704年随法国传教士洪若翰(Jean de Fontaney, 1643—1710 )抵达巴黎。巴黎国家档案馆中的一件文献简略地 谈到了这位没有留下姓名的中国人,说他在讲法语时,总是依据东方人的习惯,用人称代词加动词不定式组织句子;他很喜欢向法国人展示他的中国服饰,腰间挂着许多小袋子,里面装有烟叶、小刀和称银子的小秤等物件。黄嘉略虽于1702年年底抵达巴黎,但仅做一个多月停留后就继续前往罗马,当他从罗马回到巴黎时已是1706年,所以,尽管他是18世纪抵达法国的第一位中国人,但就他实际发挥中国人的作用这一点而言,我们宁可把他看作18世纪来到法国的第二个中国人。
黄嘉略与在他之前来到欧洲的中国同胞有两点不同,其一,他并非来去匆匆的过客,而是从1706年起就定居巴黎,直到去世再也没有返回中国;其二,他与法国女子通婚,并且生了一个女儿。就这两点而言,他是历史上的第一人。不过,如果他仅仅是在法国定居并娶妻生子的第一位中国人,那就没有为他树碑立传的必要了。事实上,他为在法国传播中国文化,帮助法国人了解中国做了许多开创性的工作。用今天的标准来 衡量,他的著述和活动都很平常,不值得传扬和夸耀,他的业绩因而也就不值得称道。然而,如果用历史的眼光来看,结论 就大不一样了。荣振华(Joseph Dehergne, 1903—1990 )神甫在谈及黄嘉略时写道:“在我们的汉学领域里,黄嘉略的到来发挥了决定性的影响。”荣振华神甫在中国居住多年,而且对中国与法国的早期文化交流进行了长期研究,撰写了多部名著; 他是在广泛而深入研究的基础上对黄嘉略做出这个评价的,应该说很有分量。可惜,他并不代表更多法国学者的意见。19 世纪著名法国汉学家阿伯儿-雷慕莎(Abel-Rémusat, 1788- 1832)谈到沈福宗和黄嘉略时写道:“从他们身上学到的东西极少,王家学院的任何一个学生学习半年之后,对中文书籍所做的摘录,都能超过他们一百倍。”19世纪的法国著名汉学家高 迪埃(Henri Cordier, 1849—1925 )对黄嘉略的评价也很低:“他于1716年英年早逝,留下了一些价值不大的材料。”他们之所以对黄嘉略的评价很低,重要的原因之一是受了傅尔蒙(Etienne Fourmont, 1683—1745 )的影响,因为,这位学者曾在不同场合多次以不屑的口吻谈论黄嘉略的工作;另一个重要原因是黄嘉略的任何著述都没有获得发表的机会,后人除非到图书馆去阅读他的遗稿,否则无从了解他的业绩,然而,有几个学者舍得花费时间去阅读这些“价值不大”的遗稿呢?于是,黄嘉略就渐 渐被人遗忘了,直到法国汉学家艾丹妮再次发现这位“小中国佬” (Petit Chinois )。
帮助我认识黄嘉略并下决心对他进行研究的正是艾丹妮。说起来真惭愧,我虽然是黄嘉略的同胞,20年前对他却是一无所知。1982年第一次访问巴黎时,在一个社区图书馆里读到了 艾丹妮的《尼古拉•弗雷莱( 1688—1749 ),—位18世纪人文学家对中国的思考》(Nicolas Frécret [ 1688—1749 ] , Réflexions d'un humaniste du XVIIIe siècle sur la Chine ),书中对黄嘉略的介绍引起了我的极大兴趣,他乡遇故知的感觉油然而生。依据作者所提供的资料来源,接触了尘封已久的黄嘉略的手稿以及其他一些资料后,我深信这是一位值得深入研究并且介绍给公众的人物。他虽然没有伟大的建树,也没有留下不朽的著作,但是,他在极端困难的条件下默默无闻地勤奋耕恭,为在欧洲传播中华文明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没有任何理由让他的名字永远湮没在历史尘埃中。自此之后,每次岀访法国,我总要抽时间四处搜寻他的手稿和有关资料,除了巴黎的国家图书馆、国家档案馆、巴黎天文台图书馆和外方传教会档案室等处外,我还两次专访波尔多,查找孟德斯鸠的手稿,拜谒他的故居拉布莱德古堡。屈指算来,我对黄嘉略的研究已经持续20年了,当然,对他的研究并非我的全部工作,甚至不是主要工作,然而,他始终是我最为关注的课题,我从未放过任何能推进这项研究的机会。这些年来,先后发表了几篇介绍和研究他 的文章,还曾两次向国际研讨会提供了有关他的论文。一篇文章毕竟容量有限,无法把有关他的各种事情统统讲清楚,而且鉴于他是一位鲜为人知的小人物,因而几乎在每篇文章中,都不得不从介绍他的姓名、籍贯和生平说起,所以内容往往多有重复。随着研究的逐渐深入,为他写一本书的念头早在十余年前就产生了。然而,愿望和现实之间总是有着不小的距离,几次提笔草拟提纲,总觉得资料尚嫌不足,有些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不清楚。撰写有关重大事件的历史著作时,通常有许多第二手或第三手资料可以参考,为黄嘉略立传则不同,几乎没有任何现成的书籍和资料可以借鉴,几乎必须全部依靠第一手资料,即黄嘉略的遗稿以及相关的档案或手稿。为此,必须在巴 黎逗留至少数月,以便到国家图书馆等处去认真阅读那些二百 余年以前的手稿。2000年和2002年,我有机会两度访问法国,阅读、抄录和复制了不少以往由于疏忽或时间不够而来不及搜集的资料。在此基础上,终于实现了宿愿,写成了这本多年想写而没有写成的小书,把它奉献给黄嘉略的同胞和曾经收留和 帮助过他的法国人民。
艾丹妮女士从比尼昂教士那里借来了“小中国佬”这个称呼,用来称呼黄嘉略,我觉得十分得体,因为黄嘉略确实不是任何意义上的大人物,他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平常得不能再平常。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花费那么大的精力为他立传呢? 一句话:我希望大家知道18世纪曾经有过黄嘉略这个人,并且晓得他曾经为帮助法国人了解中国出过力,做了事,将来无论哪 位学者专家撰写中法两国交往史和文化交流史以及法国汉学史时,都不要忘记他,都能或多或少说上他几句。果真如此,我就心满意足了,黄先生地下有知,也会感到欣慰。
我以往发表的文章和书大多以叙事和考证见长,资料比较多,议论比较少,因而被同行们戏称为“抛材料”。之所以如此,首先因为我不是史学科班出身,理论水平比较低,发潜阐幽不是我的强项;其次因为我觉得,史学研究应该以尽可能还历史以本来面目为第一追求,在弄清基本史实之前以少发宏论为好,以免一旦发现史实有误,宏论便一垮到底;与其把大楼建在沙滩上,莫如踏踏实实做一点基础性研究,哪怕只搞清一件小小的史实,也有助于推进史学研究。材料可能是某一个人或某几个人找到或搞清的,但应该也必须由大家共享,只有这样,整个学科才能有较快的发展。过去我抛出的材料常有被分享的情形发生,我为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而感到高兴。
选自许明龙:《黄嘉略与早期法国汉学》(修订版),商务印书馆2014年,“前言”。
文章题目为编者所拟。(张炜编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