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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咪:关注性别︱漫谈美国史教学中的性别问题

2021-03-08

(来源:澎湃新闻,2021年3月8日)

【编者按】:历史学研究中,性别视角的引入已不是什么新鲜的话题。每值“会议季”,国内历史学界也不乏以“性别史”“妇女史”为题的学术研讨会,从世界史到中国史,从古代到近代,研究议题日益丰富,参与讨论的研究者有女性也有男性——但这类围绕学术报告展开的研讨会,仍以呈现学术研究现状和成果为主,似乎很少直面女学者自身所面临的挑战。历史研究如何关怀性别/女性,这个开放性的话题如何作答?中国美国史研究会近两年组织的“女性学者沙龙”似乎开启了一个尝试。编者特邀沙龙组织者和与会者撰文,或许,未来我们可以看到历史学界在这个议题上有更进一步的探索。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中国美国史研究会的年会,也是第一次参加以“性别问题”为主题的学术沙龙。报到当天,翻阅会议手册时,这场沙龙就成功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也引发了我的好奇心和众多想象。因为单从会议手册提供的信息来看,只能得知它举办的时间、地点、题目以及主持人是焦姣老师;与其他详细提供主持人、评议人、发言人及其论文题目的会议信息相比,这场沙龙是“半未知”的,甚至有些神秘气息。我当下便“脑补”了以下问题:有谁会参加这个学术沙龙?有没有人数限制?是不是必须提交相关论文?“性别问题”的学术小白可不可以去?......会议第一天下午的茶歇时间,焦姣老师开始发放这场沙龙的“宣传单”。这也是我第一次当面见焦姣老师。在和她的交流中,我之前“脑补”的问题得到了答案:这次沙龙向所有与会人员开放,尤其欢迎研究生“小朋友们”;这场沙龙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学术讨论会,参与人员不需要提交相关论文,甚至没有妇女史和性别史的知识储备也没有关系。

  “我不是被焦老师邀请来的,我是被吸引来的”,一位博士二年级的学姐这样说道。我想,来到这场沙龙的大多数研究生,甚至老师们,也都是怀着这样的心情来的。在场的二十多人中几乎没有人是有备而来的,也没有几个人是专门从事妇女史和性别史研究的,但这个会场似乎充满了某种磁场吸引我们聚集在一起。当回到学校,反复听会议的录音时,我才意识到这种磁场是“共情的流动”“爱的纽带”。而我也发自内心地觉得,中国美国史学术共同体是一个温柔的大家庭,在这个大家庭中,我找到了归属感。

第二期女性历史学者沙龙,2020年11月21日,福州。左起:鲁迪秋、董瑜、焦姣、高嵩、郭巧华、李丹。

影:姚念达

“把女性还给历史”或“把历史还给女性”

  当讨论渐入佳境之前,我们首先遇到了最大的拦路虎:“Women’s History”应该翻译成“妇女史”还是“女性史”。在口语表达中,我们有时会混用或误用“妇女”、“女性”或“妇女史”、“女性史”。普遍而言,“女性”与英文中的“female”对应,强调生理特征;英文中有“Feminist History”(女性主义史学)、“Feminist Studies”(女性主义研究)这两个专业术语,而在历史学的语境下,并无“Female’s History ”这一提法,或者这一提法本身就是错误的。因害怕产生歧义,国内一般将“Women’s History”译为“妇女史”,下文也将统一称为“妇女史”。

  美国妇女史开拓者之一的琼· 凯莉(Joan Kelly)曾言:“妇女史有双重目的:把妇女还给历史,以及把历史还给妇女。”此言精辟地概况了妇女史的两层内涵。一开始,包括我在内的一大部分人都以为妇女史就是以妇女为研究对象的历史,没有全面理解妇女史的内涵。社科院世界历史所的魏涛老师不止一次地提醒我们,“妇女史不仅仅是指研究对象为历史上的妇女,妇女史研究最大的学术意义是从女性(或女性主义)视角去重新解释整个历史”。焦姣老师也指出很多冠以“妇女史”之名的研究采用的还是传统政治史或经济史的研究理论和路径,只不过研究对象是“妇女”而已。但她也指出,这种研究并非没有意义,至少这种叙事把“妇女还给了历史”,至少我们在历史中看到了女性的身影。

  “是的,传统的妇女史研究也有意义。”我们都频频点头。我们不拒绝了解政治舞台、经济场所等公共领域中女性的历史,我们还想看到女性的日常生活史、情感史、观念史等,我们甚至想知道历史上女性的友谊、母女关系是怎么样的。我们不仅想了解不同种族、不同阶层、不同文化背景的女性的历史,我们还好奇女同性恋者、跨性别者的历史......我们想尽可能地了解历史上女性的方方面面,然而史料给了我们当头一棒。史料是历史研究的基础,没有史料这一切设想无从谈起。长期以来,女性在历史书写中是被忽视的群体,有关女性的史料大多是零散的、不成系统的。更有甚者,很多有关女性的记载往往是茨威格“陌生女人”式的视角,我们无法确定男性视角可以完全反映历史上女性的真实状况。

  妇女史不应该仅仅是“补充史”,还应该是“普遍史”。在女权主义运动的影响下,女性主义历史学家开始呼吁“把历史还给妇女”,传统的妇女史研究也转向“女性主义的妇女史”研究。这不仅意味着由女性去言说女性的历史,更意味着女性应该也拥有书写整个历史、解释整个历史的权利。这对妇女史研究者也提出了新的要求,即不仅要寻找直接反映女性所思所想的史料,而且还用女性视角去重新解释整个历史。

  由此,我们开始讨论女性历史学家是不是比男性历史学家更适合从事妇女史研究?或者历史学家的性别身份会不会影响其历史研究?一位男性学者认为,女性历史学家在妇女史研究上更有优势,而且从妇女史研究的学者人数来看,女性学者的人数远超男性学者。有研究生指出,影响学者研究取向的因素有很多,性别不是唯一决定因素,要具体到研究者个人,考虑他们各自的学术兴趣与课题选择,不能一概而论。还有老师强调,历史学家的一个重要职能是秉笔直书,客观公正地书写历史,讨论这一问题违背了这一职能。但也有老师认为,历史学家的现实关怀和历史研究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只有个人真正介入到历史中,与历史产生联结,才能对研究保持热情,并把研究做好。最终,我们对这一问题没有达成一致看法。但没有标准答案和具有争议性不正是历史的迷人之处吗?

(社会)性别史:一种新的视角

  当徐欣蕊依次给我们茶杯里添茶时,我们没有意识到这有什么不妥,也没有意识到这与我们讨论的性别议题有什么关系。而对性别问题敏锐的魏涛老师,注意到了这一现象:“由女性端茶送水,难道不是一种性别问题吗?”话罢,北大的姚念达开始拿起茶壶倒茶。

  沙龙场上的这一小插曲令我影响深刻。性别问题无处不在,而大多数时候我们对一些性别现象习以为常,并形成了刻板印象。正如沈奕斐老师在《透过性别看世界》一书中所说的:“性别作为问题的存在,并不是某一群体、某一阶层的作为,也不是单一的男性作为,而是整个社会在长期的历史发展中,所有人都参与其中的一种结果......从社会性别的角度追求两性平等将不再是女人从男人手中夺回自己的权力或者把男人视为女人的敌人,而是男女两性在社会性别的机制框架下都受到了规训,都具有被压迫的一面,因此,对性别平等的追求实际上是男女两性共同发展的过程。”

  社会性别理论摆脱并超越了单一性别为中心的立场或视角,考察性别差异、性别关系、性别角色等。而社会性别作为一个重要的历史分析范畴,给历史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杜华老师提到,他在向本科生讲述法国大革命时,发现不能绕开性别去谈论法国的政治文化。因此,他借助了汤晓燕老师性别与法国政治文化的系列研究成果去开展他的课堂教学。高嵩老师和魏涛老师也谈及性别是影响美国总统选举的一个重要因素。曹鸿老师虽然没有参加这次沙龙,但在座的各位老师不断谈到他的妇女史和性别史研究。他最近的一篇论文里,就探讨了全球史、跨国史与性别史研究的结合,即全球史、跨国史研究的性别视角和性别史研究的全球、跨国转向。作为“女性历史学者沙龙”发起人之一的蔡萌老师,也曾探究过“美利坚帝国史”研究的性别史路径,内容包括男子气概与帝国文化、性别政治与帝国的对外征服、“帝国女权主义”与文明化使命。

第二期女性历史学者沙龙合影,2020年11月21日,福州。摄影:姚念达

一场伟大的美国史教学实验?

  沙龙的主题是“美国史教学中的性别问题”,就不能离开教学去谈性别问题。如何在美国史教学中呈现女性的身影与声音呢?首都师范大学的于展老师坦言自己在课上只提及过一些与建国之父们相关的女性,或者按照教材和课程内容的要求程式化地讲述一些女性参与的历史事件;东北师范大学的伍斌老师在课上有讲到女性在西进运动的作用、19世纪末女性女权意识的崛起、日本移民女性中部分“照片新娘”在美国的不幸遭遇等;其他几位老师在课上都有提及美国20世纪60年代的平权运动.......我们不禁会想,在这种叙事中,妇女史是不是成为了美国史的“边角料”或者一种政治正确的友善“补充和添加”呢?

  而用女性视角或性别视角讲述美国通史也不像我们设想的那么容易。首先,这意味着整个教学框架要重新调整和设计;其次,性别只是影响美国历史的一个因素,如此突出性别的作用,会不会顾此时失彼呢;再者,美国史教学目前面临的最大困境是政治史主线,现在就谈女性视角或性别视角是不是有点超前或为时过早;最后,这对不专门从事妇女史和性别史的美国史教学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他们如果要从此视角讲授美国通史,是不是也需要相应的知识储备呢?在激烈的谈论中,我们在这一问题上达成了妥协:在重大的历史事件上用女性视角或性别视角就可以,不必为了性别史而去性别史。

  教学是师生间的互动,老师要考虑学生对教学的要求和期待。在座的老师们都注意到,现在的大学生群体对性别问题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徐欣蕊袒露心声,她在现实生活中遭遇了性别歧视,这促使她回望历史中的女性;就她的听课经历而言,很少有授课老师从性别视角讲述历史,甚至妇女史涉及的也不多;妇女史和性别史研究成果已经很丰富了,可以把科研成果融于到课程中。今年大热的电视剧《美国夫人》让姚念达了解了美国平权运动的历史细节;他也指出本科生教学和研究生教学存在差异性,本科生的教学不需要过于学术化。我不成熟的一点想法是,一方面可以利用类似《美国夫人》的历史剧,向学生展示种族、阶层、观念等因素对女性群体内部分化的影响,并启发学生思考性别、政治、经济等范畴是如何共同作用于某一历史事件的;另一方面,设计与性别史相关的专题,比如性别与战争、性别与教育、性别与政治等,帮助学生获得性别视角,展示美国历史的多样性与复杂性。

  沙龙的最后,李莉老师提议对在座老师的教学做一个长期的追踪,老师们可以在之后的年会中汇报自己的教学成果和心得。我们将这一设想称为美国史教学的“伟大实验”。

(作者:张咪,厦门大学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