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亚迷思:历史与现实中的哈萨克斯坦——杨恕专访
2020-06-22
(来源:中国国家历史 微信公众号)
随着我国“一带一路”建设进程的稳步推进,人们对中亚地区的关注有了显著的提高。《中国国家历史》特邀请杨恕教授参与访谈, 力求从历史与现实两个方面还原出一个真实的哈萨克斯坦。
图:杨恕考察时留影
杨恕
教授、博士生导师、兰州大学中亚研究所所长,兼任中俄关系史研究会副会长、全国高校国际政治研究会副理事长、中国俄罗斯东欧中亚学会常务理事等职。主要研究领域为中亚问题、地缘政治、国际关系理论等。已出版个人专(译)著10部,在《世界经济与政治》《国际政治研究》《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兰州大学学报》等学术期刊上发表论文百余篇。
| 编者按 |
随着我国“一带一路”建设进程的稳步推进,人们对中亚地区的关注有了显著的提高。作为中亚五国中国土面积最大的国家,哈萨克斯坦在这一地区的地缘政治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杨恕教授是研究哈萨克斯坦和中亚问题的权威学者,他凭借长年在科研实践中形成的独到认知,力求从历史与现实两个方面还原出一个真实的哈萨克斯坦。《中国国家历史》特邀请杨恕教授参与访谈,形成此文。
《中国国家历史》(以下简称“《中》”):哈萨克斯坦在历史上经历过多次政权更迭,饱经分裂与动荡,能否请您为我们简单梳理一下哈萨克斯坦历史上出现过的主要政权?
杨恕(以下简称“杨”):哈萨克斯坦的历史可以以蒙古西征为节点分成前后两个部分。其中蒙古西征之前的历史已经较难考证,因为蒙古军队的到来基本上改变了哈萨克斯坦原有的民族和人口构成。蒙古人在大致如今天哈萨克斯坦的范围内建立了金帐汗国,后在15世纪中后期被哈萨克汗国取代。哈萨克汗国在建立之初一度十分强大,可惜好景不长,由于内部斗争的激化,哈萨克汗国在17世纪分裂成三个部分,按由西到东排列依次是小玉兹、中玉兹和大玉兹。19世纪中期,哈萨克汗国在沙俄的侵略下最终灭亡,成为沙俄的一部分,十月革命后又成为苏联的一部分,直到1991年才获得独立,建立起今天的哈萨克斯坦共和国。
哈萨克斯坦共和国的国旗
《中》:哈萨克斯坦是古丝绸之路上的重要一站,能否请您为我们简单介绍一下中哈两国在历史上的联系与交往?
杨:18世纪上半叶,为对付准噶尔部蒙古这个共同的敌人,清朝政府与哈萨克汗国各部建立了联系,大玉兹、中玉兹接受了清朝的册封。其中以中玉兹的阿布赉汗家族与清朝联系最为紧密,曾先后前往清廷朝觐达19次之多。哈萨克汗国被沙俄吞并后,中哈双方的联系趋于中断。但在进入20世纪以后,在中哈交往的历史上有两件值得一提的事情。第一件发生在抗日战争期间,当时苏联对华提供的大批秘密军事物资大都是经哈萨克斯坦进入中国,这批武器装备对于中国的抗日战争发挥了重要作用,这条交通线也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和影响。第二件发生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苏联在20世纪50年代来华的专家和发出的援助很多也都是经哈萨克斯坦进入中国。当时中苏曾合拍了一部彩色纪录片《阿拉木图—兰州》,就反映了这一段历史。
《中》:19世纪末,随着哈萨克被俄帝国征服,中哈双方的联系中断,哈萨克斯坦被纳入沙俄的势力范围。在这一过程中是否发生过某些摩擦或者冲突?对哈萨克斯坦日后的发展走向产生了哪些影响?
杨:1916年,哈萨克斯坦发生了大规模的反抗沙俄统治的农牧民起义,遭到了沙皇政府的残酷镇压,有不少哈萨克人逃到中国。苏联的农业集体化和1932年的大饥荒,又有很多哈萨克人越境逃往中国。但总的来说,哈萨克斯坦在苏联时期还是获得了很大发展,特别是在经济和教育科技方面。在苏联卫国战争期间,为避免遭到德军的破坏,有超过2000家大中型工矿企业迁往东部,其中有不少迁到了哈萨克斯坦,这极大地促进了本身就富有矿产资源的哈萨克斯坦的经济发展。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哈萨克斯坦成为苏军重要的军工生产基地,据说苏联红军战士每射出的三发子弹中就有一发来自哈萨克斯坦,当时哈萨克斯坦强大的工业实力由此可见一斑,而这种实力与苏联是分不开的。
苏联时期的哈萨克斯坦少先队
《中》:您认为哈萨克斯坦与今天俄罗斯之间的特殊关系是如何形成的?
杨:哈萨克斯坦曾经是苏联的一部分,它在苏联时期获得了很大的利益。纳扎尔巴耶夫就十分感谢苏联,他说哈萨克斯坦能够在祖先留下的土地上建立国家、获得独立,其中有苏联的功劳。苏联时期还曾经把原来属于俄罗斯的一小部分地区划给了哈萨克斯坦。哈萨克斯坦在苏联时期是中亚发展最快的地方。在苏联解体之前,哈萨克斯坦人口中俄罗斯族人达到37%,哈萨克族人占41%,哈萨克族人不到半数。后来独立后大量俄罗斯族人迁走,境外不少哈萨克人迁入,哈萨克族人超过半数。哈萨克斯坦在苏联时期没有受到什么歧视、虐待,它是15个加盟共和国中4个拥有核武器的国家之一(其他3个是俄罗斯、乌克兰和白俄罗斯),苏联最大的航天发射场拜科努尔也建在哈萨克斯坦,这从一方面说明了问题。所以今天很多哈萨克斯坦人对苏联还是有感情的,不少人也因此对俄罗斯抱有好感。
哈萨克斯坦总统纳扎尔巴耶夫
《中》:哈萨克斯坦的国土面积在世界上排名第九,是中亚五国中最大的一个,您认为哈萨克斯坦在中亚的地缘政治中具有何种地位?
杨:虽然哈萨克斯坦的国土面积是中亚五国中最大的,但它的人口只有乌兹别克斯坦的五分之三,独立后的哈萨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一直在为争当“中亚的老大”暗中较劲,最终结果如何目前还不好说。乌兹别克斯坦的新总统上任以来,实行了很多改革,经济发展加快。乌兹别克斯坦自身也有不错的潜力:全世界最大的金矿之一的穆龙套金矿就在乌兹别克斯坦,在苏联时期金矿年产量占苏联的一半;它有三千多万人口;它在地理位置上处于中亚的中心,是唯一和中亚其他国家都接壤的一个国家;它是中亚历史文化活动的中心,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中亚研究所就建在乌兹别克斯坦的撒马尔罕。哈萨克斯坦的地缘优势主要体现为和中、俄两国接壤,特别是它与俄罗斯的边界长达7500千米。在哈萨克斯坦北部几个州哈萨克族人是少数,俄罗斯族人是多数,这决定了哈萨克斯坦和俄罗斯两国间的特殊关系。哈萨克斯坦是亚洲国家,但有一小部分国土在欧洲,因此它将自己称为欧亚国家,欧亚主义在哈萨克斯坦也很有影响。特殊的地理位置和丰富的资源储量决定了哈萨克斯坦在中亚地缘政治中较高的地位,它的综合国力使整个世界都无法忽视。
撒马尔罕列吉斯坦广场上的集市
《中》:哈萨克斯坦有着独特的地理环境和丰富的自然资源,您是地理学专业出身,能否从这个角度谈谈哈萨克斯坦经济社会发展的特点和优势?
杨:哈萨克斯坦有着丰富的能源储备,农牧业也一直很发达。近年来矿产业有所发展,有色金属的矿产业,包括放射性铀的开采发展很快,西方的不少大公司都在此投资,从资源角度来讲它完全可以自足。在苏联解体前的1990年,哈萨克斯坦的GDP在苏联排第三,前面两个是俄罗斯和乌克兰。但是这个第三也只占全苏联GDP的百分之六点几,比例并不高。在苏联时期,哈萨克斯坦的工业得到了长足的发展,为日后的经济发展打下了较好的基础,所以它在2008年世界金融危机之后能够比较快地恢复。
《中》:哈萨克斯坦曾经迁过一次都,这对国家的发展有什么影响吗?
杨:对于哈萨克斯坦迁都的原因众说纷纭,有些人认为和“中国威胁论”有关——旧都阿拉木图离中国太近,但这并非官方的正式解释。哈萨克斯坦官方的解释是阿拉木图位于哈萨克斯坦的东南角,地理位置上偏居一隅,不利于管理整个国家,所以迁都至阿斯塔纳,这个解释是合理的。此外,调整国家管理体系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即把首都与经济中心分开。阿斯塔纳现在人口有100多万,作为行政中心承担管理国家的职能,而旧都阿拉木图目前还是哈萨克斯坦产业、金融、教育科技的中心,这种布局与美国是相似的。在地理上,我们将一个国家最大的城市称为首位城市,很多国家的首位城市和首都不是一个:中国的首位城市是上海,首都是北京;美国的首位城市是纽约,首都是华盛顿。哈萨克斯坦迁都更多的是向上述国家学习,迁都是从经济社会发展和国家治理角度做出的决定。
《中》:对于大多数国人来说,哈萨克斯坦乃至整个中亚地区都是一个比较陌生的领域,能否请您为我们推荐一些相关的入门书籍?
杨:2002年的时候我翻译了《十四—十九世纪中国在中央亚细亚的外交》一书,由兰州大学出版社出版。该书的作者是哈萨克斯坦著名汉学家克拉拉·哈菲佐娃·沙伊苏尔坦诺夫娜教授,她旁征博引,特别是引用了大量中文文献,对这一时期中国与中亚地区的外交关系进行了深入的研究。2004年,新疆人民出版社出版了由韶关学院丁笃本老师撰写的《中亚通史·现代卷》一书,该书勾勒了1914到1991年之间中亚地区的宏观历史,为我们了解这一时期的中亚提供了一个不错的框架。另外,1989年,兰州大学出版社曾出版过一本王治来先生著的《中亚近代史》,1994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了加文·汉布里著的《中亚史纲要》。很遗憾,近几年国内鲜有研究哈萨克斯坦和中亚历史的相关著作问世,上述译著和著作出版时间都较早,虽然在时效性上可能有所欠缺,但对于我们了解这一陌生的国度和这个陌生的地区还是可资借鉴的。
《中》:哈萨克斯坦是我国在建设“一带一路”过程中的重要伙伴之一,作为长期从事中亚相关问题研究的学者,您认为对于巩固和发展新时代下的中哈关系,今后应如何做好与哈萨克斯坦相关的研究工作?
杨:一位美国印第安纳大学教授曾对我说:“印第安纳大学的文科和耶鲁具有一样的水平。从语言学角度讲,印第安纳大学就可以开出132种外语课。”这比我们全国的外语院校加起来还多。按学校的规定,只要有五名以上学生注册这门外语课,就必须开出。他们有这个能力,也非常注重知识的储备和人才的培养。所以我们在研究上不能贪大、贪快,不求务实,要脚踏实地地做好扎实的基础性研究。拿哈萨克斯坦和中亚研究来说,国内学者除少数民族学者外,极少有人懂得当地语言,这也是不正常的,需要改进。具有地缘优势的高校应充分发挥自身优势,做好既为地方服务也为国家服务的研究工作。
哈萨克斯坦的标志性建筑——升天大教堂
本文摘自《中国国家历史·拾肆》 (东方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