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秀坤:波斯化世界的形成与演变
2024-02-27
“波斯化”的构词方式类似于“希腊化”,指的是受到波斯语言文化强烈影响的社会与人群。美国世界史学者马歇尔•霍奇森在1975年发表的遗作《伊斯兰的历程》中首次提出该词。在霍奇森对世界历史的构想中,欧亚-北非的文明地带是一个历史复合体,其中有多个文明彼此借鉴,与此同时这个整体本身又是独特的。从尼罗河到阿姆河的地带,在这一整体结构中长期处在核心位置,经历了复杂的文明迭代或者说文化积累。公元7世纪开始的伊斯兰扩张,将这一庞大区域统一在帝国的治理之下。从语言现象来观察,阿拉伯语在底格里斯河以西的西亚、北非成为当地人群日常使用的主流语言,但向东的扩张则受到波斯语的抵抗,至多取得次要地位。阿拉伯帝国的行政治理仿效萨珊波斯,制度、人员多有沿袭。在第二代王朝——阿拔斯王朝统治时期,统治阶层多来自呼罗珊(波斯帝国的东部行省),波斯色彩更加浓重。不仅如此,在帝国日趋衰落的9世纪,新波斯语从帝国东部的各种波斯方言中崛起,从口语升格为使用阿拉伯字母书写的书面语,应用于行政管理与文学创作,至11世纪已经成为中亚地区高雅文化的通用语,出现创作繁荣。萨曼、伽色尼、塞尔柱等突厥人建立的一系列王朝将这种新文化加以推广,演变为一种长期稳定的文化结构,在西亚一直持续到20世纪,中亚和南亚则在稍早的19世纪结束。新波斯语作为承载政治、宗教、文学种种文化因素的书面通用语,在西起巴尔干、东至孟加拉的广阔地域中,保持长达千年的稳定性,这是一个具有世界史意义的现象。
波斯化现象,在霍奇森观察到的历史图景中,是伊斯兰文明扩张历程之中的一个重要子项。伊斯兰世界的西部出现了阿拉伯化地区,北部和东部形成波斯化地区。汤因比在霍奇森之前便已注意到这一现象,不过他的问题导向是希望在阿拉伯文明和伊朗文明之间寻找界限,而霍奇森强调的是波斯化对伊斯兰世界造成的整体性影响。新波斯语的兴起所带来的结果,不仅仅是在行政、文学、学术领域出现了一种与阿拉伯语彼此竞争、共同发展的语言,而且更重要的是,它重新塑造了伊斯兰世界的整体文化取向。在伊斯兰世界内部,在波斯语之后发展出来的应用于高雅文化的本土语言,比如南亚的乌尔都语,以及奥斯曼帝国极力推广的奥斯曼土耳其语,无不深受其影响。
霍奇森的创见在二十年后才听到回响。曾在芝加哥大学接受社会学博士训练的伊朗裔美国学者赛义德•阿米尔•阿乔曼德,1996年重新激活“波斯化”这一概念,倡议成立波斯化社会研究学会(1996)、组织双年国际会议(2002年起)、创办《波斯化研究杂志》(2008)。有关波斯化世界的研究新作不断涌现,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与伊朗研究、中亚研究、西亚研究、南亚研究既有重合又有平行的一个学术新领域。其中,阿乔曼德以及奥地利学者波特•弗拉格纳、美国学者理查德•伊顿等学者均有重要贡献,讨论焦点集中于波斯化世界的边界、文学与知识的生产与传播、宗教思想及其交流网络、波斯化世界的终结等重要问题上。
波斯化世界并非波斯语自然生长的结果,或者说不是以波斯语为母语的人群向外扩张而造成的现象。古波斯语是阿契美尼德王朝的官方语言之一,随着亚历山大大帝的征服而消失。帕提亚王朝和萨珊王朝通行中古波斯语,用阿拉姆字母书写,7世纪因为阿拉伯人的征服被打断。经历两百年的伊斯兰化之后,9世纪前后有多种波斯方言发展为书面语,新波斯语是其中之一。促使波斯化世界形成的部分原因,是阿拉伯人的扩张与征服。在欧亚文明的核心地带,从尼罗河到阿姆河,沉淀千年的社会结构被打破、重组,一种新生活方式、新宗教思想成为社会主流。阿拉伯语在宗教领域占据尊崇地位,但是,被征服者发明的新波斯语承载丰厚的思想遗产,又从阿拉伯语中吸收了诗歌结构以及词汇,在秩序重建、文化再造过程中,适合各阶层需要,表现出极强的社会传播优势,迅速填补了新体系的空白。
同时期出现的重大历史变数是亚洲内陆游牧人群(阿拉伯人将其统称为突厥民族)向西亚、南亚的持续运动。书面形式的波斯语经历古波斯语、中古波斯语和新波斯语三个阶段。新波斯语的诞生,恰好适合突厥人在阿拉伯帝国势力衰微的边疆地带建立政权的需要。位于布哈拉的萨曼王朝宫廷成为新波斯语文学最初的赞助者。呼罗珊诗人菲尔多西的长篇史诗《列王纪》适时而生(完成于1010年),讲述从创世到7世纪萨珊王朝灭亡的波斯神话、传说及历史故事,为各种语言人群塑造波斯化世界共享的文化记忆提供关键文本。甚至,曾经征服波斯帝国的亚历山大大帝,也被纳入这一话语体系,被描述为合法的波斯国王。《列王纪》的典范地位在反复阅读、模仿的过程中不断被巩固,此类文献所代表的波斯传统政治智慧深刻影响了11-14世纪的突厥人和蒙古人。而且,在他们的资助下,出现常设性的宗教学校和道院,开始系统培养阅读和使用波斯文献的职业人员。通过宫廷文学、行政官僚、吟游诗人,塞尔柱王朝将波斯化的文化系统带到安纳托利亚,伽色尼王朝则向印度北部扩张。终身生活在高加索地区小镇的尼扎米•甘贾维(约1141-1209年),托庇于不断更迭的突厥人地方政权,完成包括《亚历山大纪》在内的浪漫主义史诗。
蒙古人的征服深刻改变波斯化世界的地理格局。波斯化文化早期的中心巴尔赫、梅尔夫和尼沙普尔等重要的呼罗珊城市均被扫荡一空。1258年,蒙古人攻陷巴格达。哈里发被废除,伊斯兰世界核心权威失落。诗人鲁米(1207-1273年)举家避难,从巴尔赫、撒马尔罕移居塞尔柱苏丹国统治下的安纳托利亚,留下名垂后世的诗作。在德里苏丹国,出现了用波斯语创作的印度本土诗人、学者阿米尔•库斯劳(1253-1325年),作品传诵千古。远离中亚的安纳托利亚、北印度等地相继出现新的波斯文化中心城市,影响力进而向周边辐射。到14世纪,用新波斯语书写的文献中所阐述的政治、道德、审美的观念已经构成一种区域性的公共文化。16世纪以后,奥斯曼、萨法维、莫卧儿三大帝国并立,共享阿拉伯-波斯文化,也因其各自不同的意识形态趋向,创造了波斯语与不同语言(如土耳其语、梵语、印地语等)共存的局面。从巴尔干到孟加拉,书面波斯语作为稳定的共通语被普遍使用,成为远距离交流的文化纽带。
作为外交语言工具,波斯语是波斯化世界与周边区域交往的重要媒介。蒙古人在摧毁旧地理格局的同时,也开创了欧亚大陆新的外交、商业和知识疆域。伊斯兰教苏菲派的活动网络扩展到蒙古帝国的所有地区,波斯语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深入东方。摩洛哥旅行家伊本•白图泰(1304-1369年)在杭州听到歌者用波斯语演唱歌曲。明代设立四译馆,有专职的波斯文译者。帖木儿帝国的波斯语历史著作《史集》中提到,来自永乐皇帝的信件是用三种语言写成的,包括汉语、波斯语和突厥语。1409年,郑和下西洋时在锡兰立布施碑,铭文使用中文、波斯文、泰米尔文三种文字。晚到1802年,来自伊朗的商人阿卜杜勒•拉提夫在其游记中写道,缅甸贡榜王朝与南亚各国以及英国东印度公司打交道,使用的是波斯语。在暹罗、马来、爪哇等东南亚各地与南亚之间的接触与交流中,波斯语长期充当中介角色。
19世纪末、20世纪初,作为波斯化世界瓦解的时间节点大致是合理的。早在19世纪初,波斯语学习与接受的文化氛围已经开始发生变化。在民族主义意识形态的强大影响下,各种地区性方言被提升到国家语言地位。最终,波斯化世界的国际通用语只在伊朗、阿富汗、塔吉克斯坦三国保留了国语地位。造成这一历史巨变的更深层原因,是欧亚大陆力量平衡的结构发生变动,欧洲人的海外帝国改变了原先的贸易方式、城市网络。作为一种文化遗产,波斯语仍然保有它顽强的生命力。时隔千年,现代波斯语的使用者还可以阅读菲尔多西的《列王纪》。如英国的南亚音乐史学者凯瑟琳•斯科菲尔德所说,波斯语在南亚仍然活着,不过它是活在皮肤之下。
(作者:岳秀坤,系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副教授,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历史学全球转向的史学史研究”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