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静:太阳、王权与来世
——埃及古王国时期太阳神信仰的嬗变
2021-09-10
(来源:《世界历史》,2020年第6期)
内容提要:从早王朝到古王国时期,古埃及国家的太阳神信仰经历了从萌芽到成熟的发展历程。在这一过程中,太阳神崇拜、王权以及在此过程中形成的来世信仰三者之间产生了复杂的互动关系。早王朝时期是太阳神信仰的萌芽阶段,到阶梯金字塔建造之前,都只有零星的史料。在第四王朝时期,君主成为太阳神在人间的代表,太阳神、君主及其来世都紧密的联系在一起,对死去君主的供奉成为太阳神信仰的重要组成部分。第五王朝是太阳神信仰的全盛时期,在官僚体系与王权制度化的同时,太阳神信仰也走向制度化,君主修建单独的太阳神庙,对太阳神的供奉从对君主的供奉中独立出来。从第五王朝末期到第六王朝,奥赛里斯信仰出现,并与太阳神信仰相互融合,世俗君主在来世信仰中的地位为奥赛里斯所取代,至此,古埃及宗教体系的基本框架就构建起来,太阳神、王权与以奥赛里斯为主的来世信仰这三大要素成为了后世埃及神学体系的基础。
关键词:太阳神信仰 王权 太阳神庙 奥赛里斯
正如中国古代帝王自称天子,古埃及君主有“太阳之子”的称号。正如宗教学家伊利亚德(Mircea Eliade)所指出的,“较诸其他宗教,埃及宗教以太阳崇拜为主导”。埃及学家奎尔克(Quirke)甚至认为,埃及的整个青铜时代,都是“拉神的时代”。在古埃及宗教信仰中,太阳代表着生命与复活。根据丧葬经文的描述,太阳神在夜晚进入冥界,照亮地府的亡灵,使其复活,并在午夜与冥界之王奥赛里斯(Osiris)相结合而获得新生。同时,太阳神与王权也密不可分。君主作为太阳神之子统治着世间万物,而太阳永无止境的东升西落,则象征着王权的永恒。
西方埃及学界一直非常重视古埃及宗教中太阳神信仰的研究。德国埃及学家杨·阿斯曼(Jan Assmann)以“文化记忆”理论为基础,从整体上分析了古埃及太阳神信仰的内涵及其与王权的关系——君主作为太阳神祭司,同时具有人与神的属性。而新王国时期出现的埃赫那吞(Akhenaten)宗教改革,也是古埃及太阳神信仰研究的焦点。然而,对太阳神信仰研究往往以中王国以后的史料为基础,如出现在《亡灵书》中的《太阳神赞美诗》,以及新王国时期的墓室铭文,这些史料并不能反映古王国时期太阳神信仰的发展状况。另一方面,古王国时期的金字塔、享殿与太阳神庙虽然一直受到建筑、考古与艺术史学研究的青睐,但相关研究更偏重于单个宗教建筑的功能与意义,没有将太阳神信仰置于时间维度内,以发展的观点进行考量。因此,本文将梳理西方一个多世纪以来考古发掘成果,结合相关史料,讨论古王国时期太阳神信仰的发展变化,并着重分析太阳崇拜、王权与来世观念之间的互动关系。
一、古王国之前的太阳神信仰
伊利亚德认为,太阳神信仰虽然古老,但在人类文明中,却不是普遍存在的,只有为数不多的文明与文化产生了太阳神信仰,而这些文明中,太阳神信仰与强有力的领导者是分不开的。在古埃及前王朝时期(约前5300—3000年),太阳神的形象也是相当模糊的,囿于史料的匮乏,对这一时期太阳神信仰无法进行详细讨论。即便是到了早王朝(约前3000—2686年)时期,关于太阳神信仰的表述,也只留下零星的证据。直到第三王朝,埃及国家的中央集权进一步发展,太阳神才开始具有相应的形象与文字表达。从对太阳这一自然力的崇拜,到复杂的宗教信仰体系,太阳神信仰经历了从模糊到清晰的发展过程。
埃及地区原始宗教信仰的诞生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时代晚期。早在公元前六千纪,尼罗河谷西部沙漠中的游牧部落中就已经产生了原始崇拜。在纳布塔-普拉亚(Nabta Playa),考古学家发现了可能用做记录太阳与恒星位置的石阵,以及埋葬于坑穴之中的完整的牛只。伊利亚德认为,在世界各地的原始宗教中,有关天空和星象的神圣性是较为普遍的体验。纳布塔-普拉亚的石阵很可能就是原始的宗教建筑。牛是哈托尔女神(Hathor)的象征,哈托尔作为太阳神的伴侣,在古王国时期与太阳神信仰关系密切。当然,这些史前文物和遗迹因为缺乏文字记述,不能成为早期太阳神信仰的确凿证据,但石阵与牛只的墓葬意味着该地区与古埃及太阳神信仰可能存在着某种渊源。
最早关于太阳神崇拜的文字证据来自位于萨卡拉(Saqqara)的第3506号墓。该墓中所出土的一件石质容器上面刻有古埃及象形文字符号,读作m3 wr或wr m3w。m3在古埃及语中的意思是“看”,wr的意思是“大”,而wr m3w(可译作“伟大的观者”)正是后来的宗教文献和铭文中赫利奥波利斯(Heliopolis)太阳神大祭司的头衔。这一头衔还出现在第二王朝的一枚石质容器残片上。
在在第一王朝君主杰特(Djet)的一只象牙梳上,出现了鹰型的神祇在船上航行驶过天空、展翅飞翔、以及站立在王名框之上的形象。其中雄鹰展翅的形象,可能是后来带翼日轮的原型。
到了第二王朝,太阳神之名拉首次出现在了王名中。拉-奈布(Raneb,也读作奈布-拉,Nebra)是第一位将拉神名字写入王名的君主。拉-奈布这一王名由表示太阳的符号和表示“主人”的符号nb组合而成。根据古埃及语法规则,这一王名的含义可以有几种不同的解释:“我的主人与太阳神”,“太阳神属于我”,“我的主人是太阳神”,以及“拉是我的主人”。德国学者卡尔(Jochem Kahl)发现,在一只第二王朝的石碗上刻有一对王名,其中之一是拉-奈布,另一个是威内格(Weneg);而这说明,拉-奈布与威内格是同一国王的两个名字——拉-奈布为荷鲁斯(Horus)名,而威内格则为王位名。这一对写在一起的王名,可以译作“上下埃及之王威内格,荷鲁斯拉-奈布”。卡尔进一步指出,在第五王朝末期出现的《金字塔铭文》中,威内格是太阳神之子与太阳神追随者的名字。《金字塔铭文》第363条(PT 363)这样写道:“太阳神,过来,渡泰提(Teti)至彼岸,正如你渡你的追随者威内格,那个你所爱之人。”如果威内格是拉-奈布的另一王名,那么就说明他将自己置于“太阳神追随者”的地位,拉-奈布这一王名就是“拉是我的主人”的意思。这也就是说,在第二王朝时期,至少已经有一位国王将太阳神视为处于主宰地位的神祇。
到了第三王朝,“金太阳”与 “金荷鲁斯”的头衔开始出现, 其中后者是从前者发展而来的,最终成为埃及君主的固定名称,而“金”的符号代表了王权中的太阳象征意义。
同时,第三王朝君主乔赛尔(Djoser)在萨卡拉地区建造了阶梯金字塔作为自己的陵墓。在阶梯金字塔随葬坑中出土的一件石质容器上, “赛克特-拉” (seket Ra)一词与赛德节(heb sed)写在了一起。有学者认为,赛克特-拉很可能是与国王有关的某种仪式,或者是举行赛德节的场所的名称。也就是说,代表王权更新的赛德节与太阳神崇拜已经关联起来。
相对于前王朝时期的王家墓葬,阶梯金字塔在建筑形式上有三个重大的转变:其一是外形的转变,第一王朝与第二王朝的长方形陵墓为阶梯形状的金字塔所取代;其二是地理位置的变化,早王朝时期的王陵建在位于中埃及地区的阿拜多斯(Abydos)沙漠地带,处于几乎与世隔绝的状态,而阶梯金字塔建造在萨卡拉的沙漠边缘地带,距离当时的都城很近;其三是陵墓形制的改变,早王朝时期,沙漠深处的陵墓与河谷地带的祭庙是分离的,而乔赛尔金字塔建筑群则将这两者结合到了一处,并仿照了当时王宫的建筑模式,作为与君主生前居所相对应的死后居所。
阶梯金字塔的形状及其前所未有的建筑高度,代表死去的君主可以上升到高处,实现从地面到天空的空间转换。伊利亚德认为,上升到高处、飞升或升天的意象,在世界各地的原始宗教观念中十分常见,在这样的宗教观念中,天空是神圣的领域,是神和神化的英雄的居所。阶梯金字塔无疑是将古埃及宗教中这一原始经验实体化了。乔赛尔阶梯金字塔的设计者可能是伊姆荷太普(Imhotep),他是赫利奥波利斯太阳神大祭司,并且可能早在第二王朝末就已经享有这个头衔了。同时,伊姆荷太普还具有其他高阶头衔,如“下埃及之王的掌印官”,“内阁大臣”,“ 大庄园的管理人”等。太阳神大祭司由朝廷要员担任,在国家的政治和经济事务中发挥着重要作用,这表明当时的太阳神信仰已经开始占据重要位置。
二、神化的君主:太阳神信仰的发展
在第四王朝,古埃及国家中央集权高度发展,太阳神信仰与王权紧密结合,成为丧葬宗教与来世观念的核心。
在这一时期,拉神的名字开始频繁的出现在君主的名字中。第四王朝的第三位君主拉-杰德夫(Radjedef)的名字意为“拉神是其根基”。之后即位的是哈夫拉(Khafra),其名意为“他的显现是拉神”。名字里带有拉神的君主还有门卡乌拉(Menkaura),意为“拉神之卡所确立之人”。这些王名体现了拉神与国王权威的密切关系,表明太阳神信仰已经与王权结合在一起。
拉-杰德夫也是第一位使用“拉之子”头衔的君主。该头衔第一次明确定义了太阳神与君主的关系——太阳神与君主通过象征性的血缘关系联系起来,君主来自于太阳神,当死去的国王升入天空与太阳神合一时,他的儿子“拉之子”则继承王位,成为新的现世君主。可以说,“拉之子”头衔的出现,不仅确定了君主作为神之子的神圣性,也确定了拉神作为国家主神的地位。
除了王名与“拉之子”称号,太阳神信仰在丧葬建筑形式上也得到了充分展现。第四王朝的第一位君主斯奈弗如(Sneferu)建造了三座金字塔,完成了由阶梯金字塔到真正金字塔的转变。同时发生改变的是金字塔建筑群的朝向。第三王朝时,乔赛尔金字塔是南北走向的,而斯奈弗如之后,金字塔建筑群改为东西朝向。斯奈弗如的继任者胡夫(Khufu)、哈夫拉、门卡乌拉继承了斯奈弗如的金字塔建筑形制,在吉萨高原建造了自己的金字塔。此时的金字塔建筑群由三部分组成:位于沙漠中的金字塔和金字塔祭庙(又称上庙),位于沙漠边缘地带接近尼罗河谷的河谷祭庙(又称下庙),以及连接这二者的长甬道。以王家金字塔为中心,朝廷为各级官员规划了墓地,官员的马斯塔巴陵墓(Mastaba,即地面建筑为长方形的石质或泥砖大墓)都整齐的排列在金字塔周围。这样的墓地规划是第四王朝所特有的,类似的情况只发生在第五王朝的乌纳斯(Unas)与第六王朝的泰提(Teti)统治期间。
金字塔建筑群的朝向强烈指向太阳崇拜。东西走向象征着太阳东升西落的运行轨迹。西方是日落的方向,象征着死亡。死去的国王在河谷祭庙中举行丧葬仪式,再经过甬道,到达位于西方的金字塔祭庙,最终安葬在金字塔内的墓室中,丧葬仪式的路径与太阳运行轨迹是相一致的。这样的安排使建筑形式与宗教仪式结合在了一起,成为宗教仪式象征意义的现实载体。除了金字塔,哈夫拉还建造了大狮身人面像。在古代近东文化中,狮身人面像一直具有太阳象征意义,其本身象征着君主向太阳神奉献供品。
以建筑模式来重现宇宙规律,是古埃及建筑设计最为核心的理念。神庙象征着创世之初从混沌中升起的原始土丘,而太阳神是创世活动的核心,太阳在原始土丘上升起,代表着生命的诞生与创世的完成。因此,金字塔建筑是当时太阳神信仰的具象化表达,其走向象征着太阳的运动轨迹,其作为陵墓的功能使其成为将君主太阳神化的场所。这一理念正是在第四王朝时形成的。在此之前,乔赛尔阶梯金字塔建筑群本质上是对君主生前所居住的宫殿的模仿。而到了第四王朝,斯奈弗如的金字塔建筑群彻底脱离了对住宅的模仿,成为宗教仪式的载体与宗教理念的实体化体现。
死后的君主通过金字塔而成为神,主要借由两种途径,其一是死去的君主借由金字塔升入天空,与太阳神合一,其二是死去的君主升入天空后,加入到永不会落下的拱极星之中,而拱极星所在的天空区域,就是历代先王所在的神圣领域。这就是金字塔的双重象征含义——太阳象征与恒星象征。太阳的运行是周而复始的,而恒星则是永恒不变的,因此前者象征着王权的更新与君主的“复活”,而后者代表着王权的永恒性与君主的“永生”。
在神圣领域,历代先王是作为神而存在的,第四王朝私人墓葬铭文中出现的“伟大之神”,就代指死去的国王。个人在死后需要追随“伟大的神”到达来世,而君主的陵墓——金字塔,也就成为了君主追随者墓地的中心。臣属作为君主在世间的追随者,在死后也安葬于君主身侧,与君主同享来世。国王与死者的密切关系还体现在供品的提供上。名义上,古埃及官员所享有的供品,都是由君主和神明提供的。“献祭格式” (offering formula)明确表达了这一理念。所谓献祭格式是一种特殊的墓室铭文,一般由三部分组成,开头是“国王奉献供品(ḥtp dj nswt)”及某位神祇的名字,如阿努比斯(Anubis)或奥赛里斯,意为“国王(与某位神)所给予之祭品”,中间部分是供品的名称和数量,最后是接受供品的墓主人姓名与头衔。献祭格式作为仪式性表达,象征着君主作为世界秩序的维护者能够确保死者得到供品。因此,臣属的来世实际上是通过国王所赐予的陵墓、丧葬仪式及各种祭品来保障的。在第四王朝时期,很多王室成员与官吏的名字中都包含拉神的名字,这说明太阳神信仰在官僚阶层中具有一定的普遍性。但是,当时的私人墓葬铭文中没有出现过拉神的名字,也没有个人向太阳神直接献祭的证据。这意味着个人与太阳神之间并没有建立起直接的联系。在这种情况下,国王可能起到了桥梁的作用,在太阳神与世人之间充当中间人。可以说,这一时期君主的权力,不仅体现在对现世的统治和管理上,也延伸到了死后世界,而此时的太阳神信仰,也是依赖于强有力的君主而存在的。植根于王权的太阳神信仰,反过来又赋予了君主极大的权力,君主的个人权威与太阳神的神圣性在这一阶段是合二为一的。
从社会经济的角度来看,金字塔的建造体现了中央政府对全国地方资源支配权和官僚管理体系的高度发达。在第四王朝时期,王室在全国各地建立庄园(即户特,ḥwt),从而控制地方的农业生产、产品分配与自然资源开发,成为君主太阳神化的经济基础。此外,在金字塔祭庙中,有专门的祭司来负责供奉死去的君主,而祭司的收入就来自于王室庄园。
因此,第四王朝的君主一方面控制着社会政治与经济权力,另一方面控制着臣属的丧葬仪式与来世重生。国王本人神化为太阳神,国家政治与宗教,神权与王权,也都紧密的结合在了一起。坎普(Barry J. Kemp)认为,这种意识形态层面的发展是有其文化心理学根源的,即君主对领土与资源的掌控需要某种象征意义或神秘意义上的表达,而这种表达不仅可以强化其作为领导者的自信,也可以使社会中的民众对其更为信服。
金字塔与太阳神信仰之间的联系在其地理位置排布上也有所体现。吉萨高原上三座大金字塔的西南角连线指向中王国时期修建的赫利奥波利斯森乌斯莱特一世(Senusret I)方尖碑。有学者认为,这座方尖碑位于赫利奥波利斯太阳神庙的中心位置,很可能是在古王国时代遗址的基础上建造的。这样的位置关系说明金字塔的建造始终贯彻了太阳神信仰的宗教理念。金字塔代表着太阳轨迹的最西端,而位于尼罗河东岸的赫利奥波利斯则代表着太阳升起之处,因此,太阳神由赫利奥波利斯进入人类所居住的现世,在吉萨的金字塔处回到神圣领域。吉萨金字塔与赫利奥波利斯的位置关系反映了太阳神信仰最核心的观念,即国王死后与太阳的运动轨迹相融合,从而成为太阳神。胡夫大金字塔的名称是“胡夫的地平线”。在古埃及人的宇宙观念中,地平线是太阳重生的地方。在中王国时期的一部文学作品《辛努亥的故事》中,驾崩的阿蒙姆哈特一世(Amenemhat I)被称为“升入其地平线”的神,他“穿越天空,融入日轮”,他的身体“与创造他的(那位神)相融合”。在这里,创造了国王的神,显然是指太阳神,而“升入地平线”与“融入日轮”,则是国王驾崩的委婉说法。此外,君主与太阳神的结合,君主通过升入天空而复活,以及君主和太阳一起借由天空女神而获得重生等观念在《金字塔铭文》中也有所体现。《金字塔铭文》第606条(PT 606)这样写道:“你(指死去的国王)将坐在拉神的宝座之上统治众神,因为你就是拉,由努特(Nut)而诞生,她每天都给予太阳生命,这位奈姆提埃姆萨夫-美利恩拉(Nemtiemzaf Merenra,死去国王的姓名和称号)也将如太阳一般每天诞生。”
三、独立太阳神庙的建造:王权与太阳神信仰的制度化
太阳神崇拜在第五王朝达到了顶峰。写于中王国时期的一份纸草文献记录了第五王朝时太阳神信仰流行的盛况。柏林纸草第3033号(又称为Westcar纸草),讲述了发生在第四王朝君主胡夫宫廷中的魔法故事。在故事中,赫利奥波利斯太阳神祭司的妻子由太阳神受孕,诞下三胞胎儿子,这三个孩子后来就成为了第五王朝的前三位君主。这一情节虽为杜撰,却反映出当时太阳神信仰的繁盛给后世留下的深刻记忆。
第五王朝太阳神信仰最重要的特征是太阳神庙的修建。在阿布希尔(Abusir)与临近的阿布-格拉博(Abu-Ghurab)地区,第五王朝的六位君主均建造了宏伟的太阳神庙,这在古埃及历史上是开创性的。每一座太阳神庙都有自己的名称,其中均包含拉神之名。各座太阳神庙名称的限定符号不尽相同。在大多数的文本记录中,乌瑟尔卡夫(Userkaf)太阳神庙的限定符号是带有底座的马斯塔巴墓,其顶部并没有方尖碑。马斯塔巴底座型限定符号可能代表了位于赫利奥波利斯的圣山,或者奔奔石石(bnbn)的形状。在极个别的情况下,其限定符号为带有低矮底座的方尖碑。太阳神庙名称限定符号的改变,可能反应了不同建筑阶段神庙的外观。萨胡拉(Sahura)、拉奈弗尔艾弗(Raneferef)与门卡乌荷尔(Menkauhor)的太阳神庙都使用马斯塔巴型底座作为限定符号;奈弗尔伊尔卡拉(Neferirkara)与尼乌瑟尔拉(Niuserra)的太阳神庙则使用方尖碑为限定符号。
第五王朝太阳神庙的名称
王名 |
太阳神庙名 |
含义 |
乌瑟尔卡夫 |
Nekhen-Ra |
拉之堡垒 |
萨胡拉 |
Sekhet-Ra |
拉之田野 |
奈弗尔伊尔卡拉 |
Set-ib-Ra |
拉心中之地 |
拉奈弗尔艾弗 |
Hetep-Ra |
拉之供奉 |
尼乌瑟尔拉 |
Shesep-ib-Ra |
拉之喜悦 |
门卡乌荷尔 |
Akhet-Ra |
拉之地平线 |
与金字塔建筑群类似,太阳神庙也由三部分组成——位于西边沙漠地带的上庙,上庙以东尼罗河泛滥平原附近的下庙,以及连接上庙和下庙的长甬道。上庙是整个神庙建筑群的核心,其中建有方尖碑与祭坛,下庙在设计上与金字塔的河谷享殿非常类似,其中建有放置雕像的壁龛,以及环绕的柱廊。太阳神庙具有开放性特点,无论是甬道还是方尖碑前的祭坛,都直接沐浴于阳光之下,与金字塔和后世神庙的幽暗封闭形成了鲜明对比。在文献所记载的六座太阳神庙中,目前已经发掘的是乌瑟尔卡夫与尼乌瑟尔拉的太阳神庙。乌瑟尔卡夫是在阿布希尔建造太阳神庙的第一位君主。20世纪50年代,德国和瑞士联合考古队在发现了已经处于废墟状态的神庙。尼乌瑟尔拉的太阳神庙是由德国考古队在1898至1901年期间发掘的,其建筑形式与乌瑟尔卡夫太阳神庙基本相同,但保存更为完整。
就一般意义而言,古埃及神庙是神的居所,也是社区的供奉中心,在精神层面上,则是古埃及人宇宙观的体现,是人世与神圣领域的联结。重生与创世是太阳神信仰的最基本理念。这样的理念来自于太阳的周年变化(不同季节太阳高度的变化)与太阳的日运动(太阳的东升西落)。太阳神庙中的方尖碑是太阳神创世的象征。方尖碑顶部的小金字塔顶象征着“奔奔石(bnbn)”,奔奔石代表着创世之初从原始努水(Nu)中所升起的原始土丘。乌瑟尔卡夫太阳神庙的限定符号可能代表了位于赫利奥波利斯的圣山,或者奔奔石的形状,即古埃及创世神话中从原始努水中升起的土丘。方尖碑顶端是小金字塔顶,很可能覆盖着铜箔或金箔,以便能够反射太阳的光辉。当方尖碑每天清晨反射出朝阳的第一缕光辉的时候,其本身就成为了太阳与重生的象征。尼乌瑟尔拉太阳神庙中的“季节堂”则体现了太阳的周年更新。季节堂的墙壁上装饰有以自然为题材的浮雕,包括用渔网捕鱼、用粘网猎鸟、用纸莎草制作小船等日常活动。这些主题看似只是对大自然和尼罗河畔日常生活的刻画,其实具有深刻的宗教象征意义:一方面,人类在这些活动中所获得的来自自然界的各种物资,都是太阳神的馈赠;另一方面,这些活动都具有很强的季节性,代表由太阳周年运动所决定的季节变化与农业周期,即年复一年自然界的枯荣更新,以及太阳神作为宇宙主宰永远维持更新的能力。 在现存的浮雕中,可以确定两个季节:造船、捕鱼、捕鸟与鸟群在芦苇荡上方盘旋的场景代表收获季,而与水有关的场景则代表泛滥季。通过对这些季节性活动的刻画,神庙本身构成了一座缩微的宇宙。在这一点上,无论是阿布希尔太阳神庙与赫利奥波利斯的太阳神庙,或其他神祇的神庙,其性质都是一样的。然而,阿布希尔的太阳神庙也具有其特殊性。
对于阿布希尔太阳神庙的属性与作用,学界存在着不同的看法。奎尔克认为,阿布希尔与阿布-格拉博的太阳神庙起到了“天线”的作用。由于阿布-格拉博以南的金字塔与赫利奥波利斯之间有山丘阻隔,无法遥相呼应,因此,阿布希尔太阳神庙的兴建,是为了将赫利奥波利斯的太阳神之力,借由这些太阳神庙传递到阿布-格拉博以南的金字塔;而之所以没有将金字塔建造在可以望到赫利奥波利斯的吉萨高原,乃是由于当时的吉萨高原陵墓遍布,已经没有足够的空间再修建大型金字塔了。然而,这一理论有其局限性。如果阿布希尔与阿布-格拉博的太阳神庙只是起到“天线”的作用,那么就应该只是赫利奥波利斯太阳神庙的复制品,照搬赫利奥波利斯太阳神庙的建筑模式;然而,阿布希尔太阳神庙与金字塔一样,都带有河谷祭庙和甬道,其布局结构更接近金字塔。此外,在后世各种宗教文献中,都没有提及太阳神之力可以借由方尖碑等建筑或设施,从赫利奥波利斯传播到别处。实际上,太阳神之力来自天空中的太阳是更为自然的想法,特别是在几乎没有降水的埃及地区,每天都可以看到天空中的日轮,无需要借助任何媒介来“传播”太阳之力。
由于阿布希尔与阿布格拉博的太阳神庙与金字塔的建筑布局相一致,因此,也有学者认为,这些太阳神庙本质上是丧葬建筑,用来供奉作为君主之父的太阳神,或者说,是太阳神的陵墓。 然而,这一观点也有值得商榷之处。从目前已知的证据来看,在古王国时期,并没有任何关于太阳神死亡的文献资料或浮雕壁画,因此,很难说在那时就形成了关于太阳神死亡的宗教观念。 既然太阳神并不会死亡,那么阿布希尔的太阳神庙是其陵墓一说,也就无从谈起了。
也有学者提出,阿布希尔太阳神庙是供奉在世君主的地方,而在世的君主,就是太阳神的化身,因此在太阳神庙中接受供奉,在其死后,供奉也仍将继续下去。在神庙中的季节堂内所装饰的浮雕,代表着大自然为君主提供的滋养,而表现赛德节场景的浮雕则象征着王权的更新。因此,太阳神庙也是君主得到永久性供奉的场所。这一理论在某些方面是具有合理性的,例如,太阳的更新与赛德节上王权更新是相联系的,此外,君主是太阳神的化身这一点,也在神庙中有所体现。然而,对君主的供奉是否在其在世时就已经开始,君主作为太阳神的化身究竟是在死后,还是在其在世时,都尚存疑问。实际上,对在世国王的神化与供奉在古埃及历史上是比较少见的,通常的情况是,君主在死后得以神化,并得到供奉。无论是从第五王朝两座存世太阳神庙的考古研究,还是从文献记载中其他几座太阳神庙供奉的情况,都无法得出国王在生前就已经神化并接受供奉这一结论。
基于以上分析,本文作者认为,阿布希尔与阿布格拉博太阳神庙与过世君主的联系更为明显。这也就是说,太阳神庙本质上是丧葬性建筑。首先,从建筑布局来看,太阳神庙与金字塔建筑群具有相似的结构,均由上庙、河谷享殿(下庙)以及连接二者的甬道组成。乌瑟尔卡夫太阳神庙的河谷享殿与斯奈弗如(Snefru)弯折金字塔的河谷享殿布局极为相似,都包含有前厅、庭院、以及一系列带有壁龛的礼拜堂。 此外,尼乌瑟尔拉太阳神庙的浮雕装饰,也反映了太阳神庙的丧葬属性。表现季节场景的浮雕代表着年复一年的永恒时间,因此具有永生的象征意义。而赛德节场景浮雕则具有丧葬的含义。类似的浮雕也出现在了乔赛尔金字塔的南墓中。在太阳神庙中,赛德节仪式的举行是在每年的第一天,与太阳神的生日是在同一时间。此外,在太阳神庙附近,还发现了泥砖砌成的船只。在胡夫大金字塔附近,考古学家也发现了巨大的太阳船。太阳神庙附近的泥砖船只,可能是为了太阳在冥界的航行而准备的。这些建筑形制与宗教仪式表明,太阳神庙是为了死去国王建造的丧葬性建筑,用于供奉死后成为太阳神的君主。这就是说,单一的金字塔建筑不能满足对太阳神的祭祀需要,太阳神已经从世俗国王的权力中分离出来,成为独立的供奉对象。
第五王朝金字塔建筑形式较之前也有了一定的变化。在第五王朝之前,王室与贵族从来没有在阿布希尔地区建造过陵墓。第五王朝的第一位君主乌瑟尔卡夫将其金字塔建在了萨卡拉的核心地带,接近乔赛尔金字塔,而将太阳神庙建造在了阿布希尔。在乌瑟尔卡夫之后,萨胡拉将金字塔建造在了阿布希尔,并在金字塔祭庙、甬道与河谷享殿的墙壁上加入了第四王朝时所没有的浮雕装饰。在河谷祭庙的墙壁浮雕中,萨胡拉被刻画成打击敌人的狮身人面像形象,甬道的墙壁上也装饰着神祇引领外族囚犯的浮雕。打击敌人与捆绑成一列的囚徒的主题是后世神庙墙壁上常见的主题,常出现在神庙的入口部分,代表着君主或神明制服邪恶势力,维持宇宙秩序的强大能力。国王乘船在海上航行与女神哺育国王的浮雕也出现在金字塔祭庙中。此外,祭庙中还出现了第四王朝私人墓葬中的一些装饰主题,如拟人化的祭祀庄园(funerary estate)、捕鱼、狩猎、航船等。
采用私人墓葬装饰主题来装饰金字塔祭庙,旨在强调王权的世俗性,而王权的神圣性则可能由相应的太阳神庙所代表。换言之,自乌瑟尔卡夫起,第五王朝的君主开创了新的传统,即将王权的世俗性与神圣性相分离——金字塔是世俗君主的陵墓,而太阳神庙则供奉死后与太阳神合一的君主。
王权观念的变化与当时政治制度变革也是相辅相成的。例如,在第三王朝与第四王朝的大部分时期,宰相是由王子担任的;在第四王朝,在朝廷担任要职的往往是国王的儿子或兄弟。到了第五王朝,王室成员已经不再担任朝廷要员。根据巴塔(Miroslav Bárta)的研究,第五王朝时中层官员的头衔大量增加,国王逐渐将祭祀与司法方面的权力让渡给官员,非王室出身的官僚阶层得到了极大的发展。这也就是说,从第五王朝开始,古埃及国家的行政体系经历了一个“去王室化”过程。王室宗亲被排除在了官僚系统之外,取而代之的是职业官僚。
王室与朝廷的制度性变革,臣子与君主之间关系的变化,必然也会影响到君主与神之间关系的设定。首先,王权虽然是神圣的,但是君主个人不再与神相混淆。如果说,第四王朝的金字塔是将王权与太阳神信仰统合在一处,或者说,太阳神信仰依存于对君主的祭祀与崇拜,那么到了第五王朝,太阳神庙与金字塔的分离,代表了王权与宗教的区分,对太阳神的崇拜与对国王的崇拜不再是同一的,对太阳神的供奉独立了出来,太阳神信仰脱离王权而走向了独立。阿布希尔的太阳神庙有独立的祭司,祭司的头衔为“在某太阳神庙中的拉神祭司”,例如“拉之田野中拉神祭司”,与金字塔祭祀的头衔不同。另一方面,大批参与到祭祀活动中的官员开始寻找自己的信仰体系,在精神领域不再依赖于强大的君主。第五王朝君主所修建的金字塔之间距离很近,并没有为其臣属预留位置,改变了第四王朝时臣属在君主金字塔附近建造马斯塔巴陵墓的传统格局。此时的臣属并不需要通过埋葬在君主陵墓周边来获得永生,而是有了新的途径。
最终,官僚系统的发展与官员对独立信仰体系的需要催生了奥赛里斯来世信仰,而奥赛里斯信仰也逐渐为王室所接纳,成为主流信仰。在第五王朝末期出现的《金字塔铭文》中,奥赛里斯信仰与太阳神信仰合二为一,共同构建了古埃及文明的信仰体系。
四、挑战与融合:拉与奥赛里斯
到了第五王朝末,宗教领域发生了新的变化:
其一,从杰德卡拉-以色希(Djedkara Isesi)开始,停止了太阳神庙的修建;以色希的在位时间较长,其金字塔没有建在阿布希尔,而是选址于南萨卡拉,除了一座属于第四王朝君主谢普赛斯卡夫(Shepseskaf)的马斯塔巴陵墓,当时的南萨卡拉并没有其他王家陵墓。
其二,从乌纳斯开始,金字塔的墓室墙壁上,出现了保佑君主到达来世的宗教经文《金字塔铭文》。在此之后,第六王朝的金字塔中都刻有铭文。
其三,奥赛里斯神的出现。在第五王朝后半期,奥赛里斯的名字首先出现在私人祭堂的铭文中,随后也出现在了《金字塔铭文》中。
奥赛里斯是古埃及的冥界之神,掌管着对死者的审判,而对于其起源,学界一直争论不断。有学者认为,奥赛里斯是一位外来的神,可能来自三角洲东部地区,在早王朝之前就为埃及人所知。其限定符号为人形,最初出现在萨卡拉一位高官的墓室假门铭文中;其人形的形象来自于王权的观念,即奥赛里斯是死后被做成木乃伊的上埃及王;奥赛里斯所佩戴的王冠来自于上埃及的白冠,而《金字塔铭文》也将其与上埃及和阿拜多斯联系在一起。奥赛里斯的出现为太阳神信仰带来了新的变化,可以说,太阳神信仰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甚至有学者认为,奥赛里斯与太阳神形成了某种竞争关系。
《金字塔铭文》涉及了国王与太阳神和奥赛里斯两位神祇的关系,并隐约提及了奥赛里斯、赛特(Seth)与荷鲁斯的神话,即奥赛里斯为其兄弟赛特所杀,而荷鲁斯为其父奥赛里斯复仇的故事。奥赛里斯神话并非是对太阳神拉的削弱或替代,太阳神庙的停建,也不是停止供奉太阳神,太阳神在赫利奥波利斯的太阳神庙接受供奉,在死去君主进入来世而获得重生的过程中也仍然扮演着重要作用,例如,乌纳斯金字塔墓室前厅的石柱就是用来自赫利奥波利斯附近的石英岩制作而成的,这种坚硬的石材是与太阳神信仰密切相关的。相反,奥赛里斯的引入是将太阳神信仰中的来世信仰赋予了一位更为人化的神。赫利奥波利斯的神学家们在奥赛里斯信仰流行起来以后,将其纳入到了太阳神信仰的范畴之中,从而形成了赫利奥波利斯的神学传统,即“九神会”(psḏt)。在《金字塔铭文》中,国王是太阳神的化身,同时也借由成为奥赛里斯而到达来世,称为奥赛里斯某某。这实际上调和了二者之间的冲突与竞争关系,将王权、君主、来世、太阳神与奥赛里斯纳入到了统一的框架中。在这个新的神学体系中,太阳神是造物之神,而奥赛里斯则是由造物主衍生出的神,因其具有死后重生的力量,而成为掌管来世与重生的神。在“九神会”中,太阳神与人之间的关系更为间接化,太阳神不再是直接的统治者,因为奥赛里斯及其子荷鲁斯在此充当了神话世界与人类世界的过度,而此时的君主不仅仅是太阳神之子,也是奥赛里斯的化身。
奥赛里斯神话无疑是具有政治性的,将王位继承上升到了神学高度,奥赛里斯代表了君主的代际更迭,为新君主代替老君主即为提供了神学上的依据。当君主死去时,就成为奥赛里斯,而新即位的君主,则成为荷鲁斯。因此,王位的更迭不再仅仅是与太阳神相关联的自然现象,而是在神学的框架下重新被赋予了人性化的含义,而赛特神的引入也为秩序(马阿特)战胜混乱提供了神学上的解释。如果说太阳神信仰是将政治权利的更迭与宇宙规律相联系,是权力来源与延续的“自然化”,那么奥赛里斯神学体系则是其“人化”的体现,将人间君主的更迭看作是神话的重演,从而赋予其正当的含义。古埃及文明善于接纳新的文化要素,并将其与自身文化融合在一起的特点,在这里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从乌纳斯开始,金字塔内部的装饰也发生了改变。乌纳斯金字塔中,《金字塔铭文》出现在墓室墙壁、前厅与走廊的墙壁上,铭文中的字符都被涂成了蓝色,可能象征着死后世界多水的特征。墓室的天花板被涂成了深蓝色,上面还绘有金色的群星。而墙壁则模仿芦苇席与木质框架的式样加以装饰,并使用黑色石棺来代表大地。甬道浮雕上首次出现了私人墓葬中的主题,包括运送石材,工匠制作黄金和铜质器皿,采摘无花果和收集蜂蜜,收获庄稼等。这些现实性的主题体现了丧葬仪式和供品的准备过程。从私人墓葬来看,第五王朝与第六王朝时期的私人墓葬装饰,并没有本质上的改变,但出现了以奥塞里斯为主的献祭格式,墓室浮雕和壁画也更加强调葬礼和供品的重要性。
奥赛里斯信仰在私人丧葬领域的流行,剥离了君主作为臣属来世保障者的功能。在神话体系中,奥赛里斯是死去的君主。在《金字塔铭文》中,去世国王的名字被冠以奥赛里斯之名,称为奥赛里斯某某,君主需要通过成为奥赛里斯来到达来世。而在第一中间期出现的宗教文献《棺椁文书》中,普通人的姓名之前,也冠以奥赛里斯之名,代表着死后与奥赛里斯神相结合。人们无需借助君主的力量,即可享有来世。
与宗教领域的变化相对应,当时的政治与社会也经历着重大变革。在以色希统治期间,高级官吏的头衔和官阶体系,以及祭祀阶层的头衔都发生了改变。宰相掌握了更多的权力,而中低层官吏的数量则被削减;权力被下放到了地方,地方上的事务开始交由地方长官负责,而在第五王朝的前半期,地方事务都是由中央统一管理的。此外,从第五王朝开始,君主与个人在经济关系上也发生了变化。在修建陵墓方面,国家对私人墓葬修建的经济支持减少,而私人资金的支持不断增加。这就是说,私人墓葬的建造不再是王室的责任,而更多是臣属的个人选择。乌纳斯与第六王朝的第一位君主泰提(Teti)在乔赛尔金字塔附近建造了自己的金字塔,这可能代表了向过去传统的回归。泰提金字塔延续了第五王朝的建筑模式,其墓室墙壁上刻有《金字塔铭文》。同时,乌纳斯与泰提统治时期,王公大臣也将墓地选址在了萨卡拉,在乔赛尔金字塔附近建造自己的陵墓。但是,在泰提之后,第六王朝的君主都将自己的金字塔建造在了南萨卡拉,臣属在建造墓地时也没有再追随其所侍奉的君主。在私人墓葬中,奥赛里斯这位君主化了的神替代了现世的君主,作为冥界之主来保障普通人的来世。这样就是说,在宗教意义上保障臣属的来世已经不再是君主的职责,而君主本人也需要通过宗教经文与仪式才能到达来世。可以说,第五王朝末宗教思想上的变革,将王权限制在了现世领域,将来世划分到了神的领域。
五、 结论
综上所述,从早王朝到古王国时期是古埃及文明产生和发展的关键时期,在此期间,太阳神信仰经历了从萌芽到成熟的复杂发展历程,而太阳神信仰所经历的一系列发展变化,都与王权紧密相连。可以说,国家政治体制与宗教哲学观念这两者之间对立统一的关系,是理解古埃及文明发展演变的基础。
从祭祀与丧葬建筑类型变化的角度,早王朝时期与古王国时期太阳神信仰的发展可分为四个阶段:一、从第一王朝埃及国家建立到第三王朝乔赛尔阶梯金字塔建造完成;二、第四王朝,其标志是东西走向的金字塔建筑群的出现;三、从第五王朝开始到以色希统治时期,其标志是太阳神庙的建造;四、从第五王朝最后一位君主乌纳斯统治时期到第六王朝末期,这一时期的标志是太阳神庙建造的终止和《金字塔铭文》的使用。
在早王朝时期,对太阳的崇拜更多是基于对自然力的崇拜,尚未发展出复杂的宗教观念。到了第三王朝,阶梯金字塔的修建代表着对太阳神的崇拜融入到了对来世的宗教解释中,君主通过成为太阳神而到达来世,获得重生。到了第四王朝,君主开始修建巨大的金字塔建筑群,王权的发展达到了顶峰。吉萨高原的金字塔建筑群代表了太阳的运动轨迹。君主成为个人化的太阳神,对死去君主的供奉与太阳神信仰紧密的结合在了一起。此时出现的“拉之子”的称号第一次确立了君主与太阳神拉的关系。到了第五王朝,太阳神庙的修建标志着太阳神信仰有了新的发展。神庙给予了太阳神独立的地位,对君主的祭祀与太阳神信仰得到了区分。从以色希开始,君主不再建造太阳神庙。以色希的继任者乌纳斯将保佑君主复活的经文镌刻在金字塔墓室墙壁上,是为《金字塔铭文》。奥赛里斯首先出现在私人墓室铭文中,继而也同太阳神一起成为了《金字塔铭文》的主角。太阳神信仰并没有因为奥赛里斯的出现而衰落,而是与其结合,发展成更为复杂完备的神学体系。在引入奥赛里斯神之后,赫利奥波利斯的神学家发展出九神会,为拉神信仰增添了完整的神谱与神话。王权的神圣性与王权的更迭在神学意义上有了双重解释:太阳神拉赋予了王权永恒性与神圣性,而奥赛里斯的死亡与荷鲁斯的掌权则代表了权力的新旧更替和世间的秩序。可以说,古埃及宗教的基本架构,就是在古王国时期形成的,在经历了古王国时期漫长的发展与演变后,太阳神信仰与奥赛里斯信仰融为一体,形成了复杂完备的神学体系,为后世神学体系的发展构建了基本的框架。
(温静,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历史研究所 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