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中华读书报》2021年9月22日第18版
字号 :[大] [中][小] 打印

郭静超:斯芬克斯,从神秘、威严到诱惑

2021-10-05

狮身人面像

法老辛努塞尔特三世斯芬克斯像

礼仪用椅扶手侧板

公羊头斯芬克斯像

坟墓标示碑上的斯芬克斯像

双耳安法拉瓶

  公元前15世纪的一天,埃及王子图特摩斯在沙漠中打猎,疲惫时躺在一座大雕像阴凉处打盹。他做了一个梦,身旁的雕像--自称为“哈马科特”,竟然对他讲话了。雕像抱怨说,自己的身体被沙子侵蚀覆盖,如果图特摩斯能帮忙清理,会让他获得王位。图特摩斯照做了,清走了雕像旁的流沙。雕像的许诺应验了。约公元前1401年,这位王子成为埃及第十八王朝的第八位法老--图特摩斯四世(约前1401─前1391年在位)。即位以后,他在这座雕像前立了一块石碑,记录下了这个神奇的梦境。

  这座雕像,就是至今仍矗立在埃及开罗的狮身人面像。

  在地球表面,没有哪一座雕像能像狮身人面像一样神秘,他面向东方肃然蹲伏着,守护在金字塔旁,几千年,或者更久……

  狮身人面像高约20米,长73.5米,是世界最大、最古老的雕像之一,而且,他是由整块石头雕刻而成的。他长着人的头,狮子的身体,因而得名。古埃及人称他哈马科特(Hor─em─Akhet),意为“地平线上的荷鲁斯”,或者称之为舍赛潘克阿吞(Shesep─ankh Atum),意为“阿吞拉、太阳神的化身”,这个词后来演变为希腊语中的斯芬克斯(Sphinx),成为狮身人面形象的统称。

  埃及人相信狮身人面像“守卫着有史以来最辉煌之地”,是“一块充满巨大魔力地带的焦点”。但关于他,未解之谜有很多,包括具体建造时间、建造目的、真实的象征意义等,后世有很多猜测、研究和争论。

  一些专家认为,狮身人面像与埃及第四王朝的第四位法老卡夫拉(Khafre,约前2558年─前2533年)面貌相似,所以是他建造的。但一些地质学家根据雕像上经受侵蚀的痕迹和样貌推定,其经受过水蚀浸泡。而雨水充沛的绿色撒哈拉时期,可能要追溯到1.1万─1.5万年前,这就将狮身人面像的建造时间大大提前了。

  另外,关于狮身人面像还有一些远古传说。埃及科普特人神话中讲述,一位国王苏里德(Surid),生活在大洪水前300年。梦中,有人警示他未来将要发生灾难。于是他下令建造金字塔,将科学成就记录在其中,把财富和雕塑放入其中。最后,他放置了一个神像来守护三座金字塔。狮身人面像就是用来守护这些知识与财富的。科普特神话还流传着一种说法:狮身人面像一只爪子下的“记录大厅”中,藏有大洪水以前高度发达文明的知识;而且,雕像下藏有一个暗室,可通往三座金字塔……

  一些早期阿拉伯编年史家认为,金字塔和狮身人面像是为储藏科学知识而建的宝库。公元820年,阿拉伯帝国哈里发阿尔马蒙(Al Mamun,786─833年在胡夫金字塔挖掘出一条隧道,并进入了金字塔内部,但发现寥寥。

  现代考古学家声称在狮身人面像头部、尾部和北侧内部发现了隧道,这些通道的时间可以追溯到法老时代,但具体目的不明。

  埃及法老们将狮身人面像与太阳神的神圣以及王权联系在一起,后来,也出现不少具有法老样貌的狮身人面形象。法老辛努塞尔特三世(Senusret III)斯芬克斯像(约公元前1878年─前1840年)就是其中代表。

  在埃及和西亚地区,狮子自古以来就和王权关系密切,它勇猛、强悍,拥有强大的力量和震撼的吼声。埃及法老将自己的肖像与狮子结合,意欲将智慧和力量融于斯芬克斯身上。

  在埃及艺术中,辛努塞尔特三世的脸是最具有辨识度的脸庞之一:眼睛深陷,上下眼睑明显,嘴唇薄,鼻翼两侧有沟纹。头部雕刻的纹样显示,法老头戴条纹状的尼姆斯头饰(Nemes cloth),通常由亚麻布制作,前半部分垂到肩上,后半部分一直垂到后背,然后扎起来。这些条纹显然是在模仿狮子的鬃毛,也就成为了王权的象征。尼姆斯头饰顶端,是眼镜蛇的形象,代表女神瓦吉特(Wadjet),是法老的守护神之一。雕像正面,在狮身的前爪之间有雕刻的方形王徽(ser?ekh),上面有法老的两种名字。

  古埃及人把站立的斯芬克斯视作征服者,而把蹲伏的斯芬克斯看成是神圣之所的守护神,于是,我们就能在很多埃及神庙门口的大路两侧,看到很多斯芬克斯雕像。埃及王子图特摩斯当了法老之后,他把对斯芬克斯的敬意和崇拜推广到了埃及王国。从公元前15世纪开始,埃及开始大量出现相关的雕像、浮雕和绘画。

  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有一块木板,来自埃及帝王谷图特摩斯四世的陵墓,是一把椅子的左侧扶手侧板。木板在最初被发现时,上面有胶的痕迹,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认为,这些精致的浮雕表面曾贴有金箔。

  这里,图特摩斯四世将自己化身成站立的斯芬克斯,脚踩着敌人,以征服者的姿态傲然挺立,透着战无不胜的威严。他前方的文字大意是“上下埃及之主,(太阳神)拉之子,图特摩斯,像拉一样赐予生命”。他的右上方是神隼,代表荷鲁斯,是“赐予生命和统治权的伟大的神”。斯芬克斯背上的文字意为“荷鲁斯,威武之主,征服万邦”。侧板的背面表现的是,法老戴上王冠,周围有神明护佑。

  这把椅子应该是用于某种特殊仪式的,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认为,可能是用于法老加冕礼的,也可能用于古老的塞德节(Sed Festi?val)。这个节日是在法老登基30年时举行的,之后三年一度,以庆祝埃及长久的统一和法老持续统治的荣耀。不过,图特摩斯四世在位时间不过10年左右,也许他还没来得及庆祝塞德节。

  椅子右侧的扶手侧板藏于美国波士顿美术馆,上面也刻画着斯芬克斯将敌人践踏在脚下的情形。

  在埃及最大的神庙--卡纳克神庙门口,有两排形象不一样的斯芬克斯,它们是狮身羊头,确切地说,是长着公羊头。公羊被视为神中之王--阿蒙神的象征。卡纳克神庙,又称阿蒙神庙,是为了供奉阿蒙神,并与之进行沟通之所。而公羊头斯芬克斯的形象后来也传到了地中海东岸的腓尼基。

  尼姆鲁德(古代Kalhu,今伊拉克境内)就出土过一件象牙板,上面雕刻着两个年轻人用头和手托举着一个带翼的斯芬克斯。斯芬克斯头戴埃及式红 白双冠(pschent)和尼姆斯头饰。他脚下的年轻人,与斯芬克斯朝着相同的方向,右手掌朝前举起,左手掌托举着斯芬克斯和一片长颈棕榈叶。这块象牙板的上下有明显的榫形凸出,说明它是用来嵌入家具中的。

  斯芬克斯的形象进入西亚两河流域,已经带有两河流域艺术的影子,比如给他插上翅膀。在两河流域的古老文明中,出现过很多有翼神兽,比如格里芬、拉玛苏等。

  这件象牙来自新亚述帝国(公元前10世纪─前7世纪)时期的都城尼姆鲁德,同时出土的还有成千上万件象牙制品。该帝国强盛时,吞并了两河流域、地中海东岸和埃及。这件作品可能是帝国在腓尼基掠夺来的战利品,也可能是属国进献的贡品,或者是在尼姆鲁德制作的。

  这件作品被归于腓尼基风格,主要原因是其具有浓郁的埃及风格,而腓尼基历史上与埃及紧密相关,曾在公元前1200年以前长期受制于埃及,因此,其早期的艺术风格深受埃及影响。体现在这件象牙雕刻上,斯芬克斯的羊头人身、王冠、头饰以及棕榈叶花纹,都源自埃及。斯芬克斯身上散发的神性与王权光环,令它在西亚地区也颇受欢迎。

  斯芬克斯沿着地中海东岸也传播到波斯(古代伊朗)、赫梯帝国(位于今土耳其)等国,形象也随之发生本土化的改变。西亚的斯芬克斯,有时会做蹲坐状,有时一只前爪抬起;有的守护着波斯国教琐罗亚斯德教的双翼人像日环,有的守卫在赫梯首都王宫的城门口,有的出现在生命树旁……就像西亚其他有翼神兽那样,斯芬克斯更多肩负起保卫王权的重任。另外,斯芬克斯形象也传播到印度、泰国、缅甸等地,多以守护神的身份与当地宗教结合,出现在宗教建筑和雕刻中。

  之后,斯芬克斯通过地中海东岸黎凡特和腓尼基地区传到古风时代(约公元前750年─前479年)的希腊。至此,希腊人创造了“斯芬克斯”这个名字,还给斯芬克斯分成三类:狮身人面、狮身羊面和狮身鹰面。

  希腊斯芬克斯更多是在腓尼基斯芬克斯基础上发展出自己的风格:带翼,有女人面孔和胸部,有时还有蛇尾。以往埃及和西亚斯芬克斯的人面性别,男女皆有,到了希腊,主要固定为女相。在公元前6世纪,斯芬克斯常作为坟墓标示物,蹲踞在高大的石柱上。古代希腊,人们为死者设立坟墓标示物,其设计风格也随时代不同而变化:从公元前16世纪的雕刻石板,到公元前7世纪的小雕像,从古风时代的陶瓶,到木制的标示物等等。人们用它来辨识逝者。在公元前600年至前500年,雅典的坟墓标示物以高大的石碑为特点,一些石碑顶端安置斯芬克斯像,其目的是为了护佑亡者的坟墓。

  如美国波士顿美术馆藏有的一件石刻坟墓标示物,就是一个斯芬克斯蹲坐在柱头上,后腿没有完全坐下,给人十分警觉的印象。她的双翼向上伸展,尾巴上翘,头竖直。此处的头已经遗失,但可以参考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收藏的另一件同时代的斯芬克斯石碑,其头像刻画着一位长发的女子,她的脸朝向身子右侧,而不是朝前,这件雕像也很可能如此。

  据推测,这件石刻仅是标示碑的上半部分,其下半部分是细长的石柱,上面应该刻着亡者雕像。

  斯芬克斯脚下踩着的柱头,是两个对称的涡卷纹图案,看上去像七弦琴。七弦琴纹样也来自埃及,最初代表着埃及丰饶女神哈索尔的形象。哈索尔女神经常表现为头顶长着牛的一对长角,中间有代表太阳的圆盘,七弦琴的外形正来源于此,寓意丰收富足。后来这一图像传到了希腊以及欧洲更广阔的地区,在一些地区,也具有驱邪避凶之意。

  这里的七弦琴中间是镂空的,在当时的希腊是一个大胆的创新,给人轻盈灵巧之感。此外,这件石刻最初被着色,在斯芬克斯残存的头发纹理上,可看到黑色颜料的遗留,翅膀根部和腿上部可看到绿色颜料,羽毛上则留有绿、黑、红、蓝交替涂绘的痕迹,而胸部则有红蓝相间的色彩搭配。西方学者研究后发现,其中的黑色颜料来自碳,红色来自赭石,绿色来自孔雀石,而蓝色则是玻璃釉料。这样用料考究、雕刻精致的石碑,被认为是雅典贵族才能拥有的待遇。而且,颜色依然能够保存下来,可能是因为在石碑竖立后不久,该家族即被推翻,石碑也被推倒掩埋了。

  公元前5世纪时,斯芬克斯的形象发生进一步改变,她走进希腊神话,成了一个危险的、令人畏惧的怪兽,是半女半蛇的怪兽之母厄喀德那(Echidna)和泰坦巨人提丰(Typhon)的孩子,也有说她是艾奇德纳与自己“儿子”牧犬乱伦的产物。后来,斯芬克斯被婚姻女神赫拉派去希腊的底比斯,惩罚人的罪恶。惩罚的办法从一个谜语开始。缪斯女神们教给她这样一个谜语:“什么动物早上用四只脚走路,中午用两只脚走路,晚上用三只脚走路?”斯芬克斯于是蹲在底比斯城门口的巨石上,考问所有要入城门的人,一旦答案有误,就将他们吃掉。所有人都答不上来,除了一个人--俄狄浦斯。他回答:“人。婴儿时,人用四条腿爬,长大后,他用两条腿走,老年时,则要借助一根拐杖。”答案正确。斯芬克斯自感羞愧,竟跳下悬崖而死。而俄狄浦斯也因此被视为英雄,成为底比斯国王,娶了先王的遗孀,却也最终如预言所说,走上了“杀父娶母”的命运轨迹。俄狄浦斯智慧地解开了关于“人”的谜题,却毫无察觉地陷入悲剧人生的漩涡,难逃命运的安排。

  雅典悲剧作家索福克勒斯(Sophocles,前496─前406年)将斯芬克斯的谜语写进悲剧作品《俄狄浦斯王》之中,令斯芬克斯与俄狄浦斯的命运紧紧相连,为后世牢牢树立了一种与埃及斯芬克斯迥异的斯芬克斯形象。

  这种突然的转变,也许令人费解。不过,有西方学者认为,这种转变恰恰说明,希腊的斯芬克斯形象并非直接来自于埃及,而是来自于腓尼基。因为在腓尼基,斯芬克斯可能既是皇家的象征,同时也作为一种神兽保卫着宫殿和帝王宝座。而在希腊,斯芬克斯起初也具有守护者的身份,在《俄狄浦斯王》中,虽然变身怪兽,但她也与王权--底比斯王权有关,是神的仆从,执行神的旨意。美国波士顿美术馆藏有一件描绘俄狄浦斯和底比斯斯芬克斯交锋场景的双耳安法拉瓶。瓶身左侧是蹲坐在石柱上的斯芬克斯,右侧是拿着手杖的俄狄浦斯。俄狄浦斯伸出右手,以从容的姿态面对眼前的吃人怪兽,好像在对她解释谜底。

  公元前6世纪─前5世纪,红与黑配色的陶瓶是希腊雅典艺术的一大特色,这与当地土质和工匠技术有关。当时的雅典陶瓶,享誉地中海,远销黑海和埃及。美国波士顿美术馆收藏的这件红绘陶瓶,出土于墓葬中,保存完好,其形制属于安法拉瓶一类,是一种高的细颈陶罐,可通过手柄提起,用于运输和储存酒、油等物品,还可用作比赛奖品、坟墓标示物或装骨灰。

  后世,我们也能在很多地方见到斯芬克斯。17世纪被誉为“最后一个文艺复兴人物”的基歇尔(Athanasius Kircher,1601─1680),在其1653年出版的著作《埃及的俄狄浦斯》中,以版画的形式描绘了俄狄浦斯遇见斯芬克斯的情形。这里的斯芬克斯有着希腊风格--女面、狮身、蛇尾和鹰翼,她高高伫立,凌驾于俄狄浦斯之上,展现着对人类命运的致命影响。

  19世纪初,曾征服埃及的拿破仑(1769─1821)在法国巴黎的卢森堡宫里,将自己的一个王座两侧设计成斯芬克斯的模样,就好像几千年前埃及法老的王座一样。只不过,这斯芬克斯长得更具希腊风格,女相、有翼。

  1808年,崇尚希腊艺术的法国新古典主义画家安格尔(Jean Auguste Dominique Ingres,1780─1867)创作的《俄狄浦斯和斯芬克斯》,展现出人类智慧和神秘命运斗争的主题。1864年,法国象征主义画家古斯塔夫·莫罗(1826─1898年)在其同名画作中,将斯芬克斯描绘成兼具诱惑力和毁灭力的女人,透露出对当时女性力量日益崛起的担忧和反抗。他在自己的私人笔记中这样诠释作品的主题:“他这个朝圣者,品行高贵,没有一丝颤抖,冷静地看着她。她是尘世的怪兽奇美拉,万恶却迷人,迷人是美丽的面孔和理想的翅膀,万恶是拥有怪兽和食肉动物的身体,欲致人于死地……他,强大而坚定……目光中缀满理想,把她踩在脚下,自信地朝着目标进发。”

  又过了几十年,奥地利心理学家弗洛伊德更是将俄狄浦斯王的故事延展到精神分析领域,并开创了一个新术语--俄狄浦斯情结,即恋母情结。后来,很多人对这个概念太熟悉,以至于竟忽略了故事的本来意图。而斯芬克斯,在后世的不断渲染中,被涂上了厚厚的浓艳之色,与高踞在金字塔旁的神秘雕像散发出来的气息早已相去甚远。时空变化,斯芬克斯也在变。我们欣赏着斯芬克斯,更像是审视和探索着人类自己。

(作者:郭静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