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健康：殖民主义给非洲留下沉重的历史包袱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2年1月5日第6版）

　　殖民主义对非洲现代化的影响，是长期争议不断的学术议题，主要有三种观点。第一、西方殖民史学的主流观点强调殖民主义对非洲的积极影响。例如，有西方学者认为，帝国体系是非洲历史上最强大的文化传播引擎之一，其积极价值远远超过了消极影响。第二，发展中国家尤其是非洲本土学者，重视殖民统治的消极影响。第三，不少学者持两点论，既承认殖民统治对非洲人民的剥削和压迫，又认为其促进了非洲现代化。

　　殖民史学，实际上就是为殖民侵略和帝国扩张辩护的帝国史学。殖民史学以少数非洲人对殖民统治的接受，来掩盖非洲国家和人民对殖民侵略与殖民统治的抵抗与斗争。英国学者马杰里·佩勒姆写道，“这些部落大部分很快就接受了欧洲人的统治，认为它是不可抗拒的秩序，这种秩序带来许多好处，首先是和平和令人振奋的新鲜事物--铁路和公路、灯、自行车、铧犁、新的食品和作物，以及在大小城市中可以获得和享受到的一切……兼并以后好多年，非洲人虽有不少迷惑，但极少发生反叛，看不出对于被统治者有过多大的屈辱之感”。

　　这段文字反映了作者的西方中心论和白人优越感。第一，非洲社会有自己的和平和秩序，在殖民入侵之前的非洲，曾经有过辉煌的历史和灿烂的文化，并非霍布斯式的无法无天的从林世界。殖民侵略与统治期间的暴力镇压，挑拨非洲本土政权之间的厮杀，破坏了非洲的和平与秩序。

　　第二，殖民者为非洲带去了一些新事物，的确丰富了非洲人的生活。但是，有些欧洲商人、殖民者狡猾奸诈，肆意欺骗非洲人，以酒类或完全没有价值的低劣商品蒙骗非洲人，欺骗非洲统治者签订丧失主权的所谓条约。因此，为非洲引入新的物种、作物和工业品，只是殖民统治的派生物欺骗非洲人的工具而已。

　　第三，所谓非洲人对于遭到殖民统治没有多大的屈辱感，是以偏概全的一面之词。非洲如此广袤，人口众多，王国和部族不可胜数，可能有个别与殖民者结盟的非洲统治者没有屈辱感，难以排除。但是，白人的种族优越感和制度化的种族歧视，遭到非洲人的普遍反感和坚决抵抗，这是不争的事实。非洲人民珍视自己的自由、独立和主权，而非物质上的小恩小惠，对非洲人来说，生死攸关的不是短期或长期的好处问题，而是关于他们的国土和主权这个根本性的问题。

　　第四，把非洲人民维护独立、主权和自由的反抗斗争污蔑为“空想”“近视”称赞所谓的“合作者”或结盟者”有远见。英国学者奥利弗和费奇认为，“如果这些人(非洲各国统治者)有远见，消息灵通，尤其是如果他们能有传教士或商人之流做顾问，他们可能深深懂得抵抗将一无所得而谈判可大有收获。如果他们不如别人有远见，不如别人走运，或不如别人那样得到好顾问，则将看到自己的传统敌人同入侵者站在一起，而他们自己则将采取抵抗态度，其下场完全可能是军事上战败，首领地位被罢黜，国土丢给占领国的本地同盟者，甚至社会和国家在政治上可能沦于破碎”。这段话无意中暴露了殖民者当年在非洲挑拨离间，用非洲人打非洲人的伎俩。正因为他们把非洲人的主动抵抗斥为无谓的幻想，所以把残酷镇压非洲人民的反抗，轻描淡写地称为“Policing”(维持治安)或者“绥靖”。

　　殖民主义给非洲留下了沉重的历史包袱。殖民主义强行中断非洲的历史发展，瓜分非洲。这种以殖民列强利益为核心的人造国家，造成的族群分割和边界争端，迄今看不到尽头。殖民主义在政治领域留下的消极遗产中最突出的，莫过于频繁发生的军方干政。独立后的许多非洲国家政权，驾驭不了本国军队，军事政变频繁发生。

　　英国在埃及的半殖民统治，对埃及现代化产生消极影响。政治上，英国在华夫脱党和王室之间挑拨离间，造成埃及政治动乱，使埃及丧失了黄金发展机遇期。1923-1952年，英国干预造成埃及混乱的“宪政”生活，促使纳赛尔当政后毅然决然地废除多党制，取缔一切旧政党。所以，正是英国的政治干预，极大地推迟了埃及的政治现代化。经济上，英国鼓励棉花种植和出口，单一经济畸形发展，遏制埃及民族工业，对埃及经济发展的恶劣影响迄今犹存。

　　埃及是文化大国，英国半殖民统治并没有消除埃及人的历史自信和文化自信。殖民者可以搬走魏峨高耸的方尖碑但是站在金字塔面前，只能望而兴叹，最终无法把整座金字塔迁移到大英帝国博物馆或法国的卢浮宫。埃及人民的历史优越感和文化自豪感，是殖民主义所无法撼动的，这是埃及现代化的巨大优势。

　　（毕健康，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历史研究所 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