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少飞:巨象巍峨:越南古代的象政与象卫
2021-06-30
越南古代驯象、用象,建立象军,象是国家政治社会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李朝和陈朝因文献缺佚,象政情形难以辑考。《大越史记全书》记载后黎朝有完善的象坊、象兵、象卫制度,阮朝建立“象政”,位于“马政”之前,本文即扼要叙述越南古代的象政和象卫。
一、黎朝驯象仪卫
威猛庞大的象,尽显气势与尊严,当权者自然不会放过如此能够彰显权势的机会,官方大量使用象作为仪卫,被当时来越的西方人描绘下来。1619年,简辉帝不满郑松专权,联结其长子郑椿图谋击杀郑松以夺回大权。《大越史记全书》记载:“平安王往东津楼观舟,回到三岐路,忽有伏铳发射王象,捉得其人,监拷,知帝与王子郑椿阴谋杀王。”另外一部《大越史记本纪续编》记述更加详细:
四月,闻王将幸东河津观舟,密令手下文督设地雷伏铳于三歧路傍。王果幸江楼,将还。常时御驯象,是日心动,使象马仪卫先行,自御轿在后。至三歧,伏铳发射,折紫伞。亟命哨捕,擒得文督与其党。还府鞫讯,称内殿及万郡所使。
由此可知,郑松的仪卫是象马,往日常乘驯象,但突然心动改乘轿。郑椿伏铳按往常射击乘象,但未中目标失败。随后郑松逼杀简辉帝,囚禁郑椿。可见象卫是郑主出行的常规配置。
郑光武在《黎郑朝服饰》中大量引用了1679年巴黎出版的Jean-Baptiste Tarvernier的Relation nouvelle et singuliere du royaume de Tunquin一书中的画作,其中描绘了郑王的仪卫。图1是郑王仪卫的前部,先象,后马,伞盖,矫子;图2是郑王乘坐金龙轿,仪仗队动态行走。
图1:郑王仪卫团(图片转引自郑光武,《黎郑朝服饰》,页228)
图2:郑王乘坐金龙轿出行(图片转引自郑光武,《黎郑朝服饰》,页184)
上图的仪卫象背没有轿厢。郑椿的伏兵没有见到郑松就贸然射击,很可能是1619年前后郑王象卫背负轿厢,郑王安坐其中。图3是迎接皇后的仪卫,郑松所坐象轿可能与之相近。
图3:迎接皇后图(图片转引自郑光武,《黎郑朝服饰》,页187)
Jean-Baptiste Tarvernier还记述了郑王葬礼的情况,并插入了一幅“Amstecdam-1728”即来自荷兰的王室丧礼图,就图中所见仪仗的规格而言,应该是实际主政的郑王的丧礼。仪卫中有十二头象,描绘了郑王归葬清化的场景(图4):
图4:归葬清化(图片来自郑光武,《黎郑朝服饰》,页226)
图中标注的是1728年王(King)的一场葬礼,Jean-Baptiste Tarvernier没有写明是谁的葬礼。但当年并无郑王去世,1729年仁王郑棡去世,上代的康王郑根1709年去世,图中要么描绘的是郑根的葬礼,或者是郑棡的葬礼,而时间误标为1728年。虽然历经数百年岁月,但犹可从中感受到仪卫和驯象的气势和威严。
二、象的来源和养护
黎初官方拥有的象数量应该不在少数,就史料所载,其来源主要有掠夺、接收献纳和捕获三种方式。黎朝和哀牢、盆蛮的战争持续多年,获得了不少象。黎太宗绍平元年(1434),占城国主布提闻黎太祖驾崩,兴兵进攻,黎列出征,结果“布提闻中国无事,先已引退。列到化州,欲还,会化州蛮道成为道论所击,来求援。列乃引兵助击之,得人口千余,象数十只以归”,黎列介入化州蛮内乱,夺得象数十只。
当年哀牢内乱,“昆孤使其臣官龙进象只金银,乞援兵”,黎太宗遂发兵。结果“哀牢杻栅、杻在等已弑其主昆孤,而更立昆孤族人谕群为盘茹,使使赍象只金银来降”,进象三只,“朝廷赦之”。绍平二年(1435)哀牢盘茹遣人“奉金银酒器及象二只”来贡,来人奏“哀牢荒乱,上下乖散之状”。四月,“哀牢蚕忙献象壹只”。
哀牢叛服不定,绍平六年(1439),“时琴蛮扰害边民,帝命将问罪。哀牢听琴蛮刚娘等,遣其杻花率兵象三万余来援,侵掠复礼等州,帝亲董六师征之。”大宝元年(1440),太宗亲征顺每州土官名俨者,俨“进牛象乞降”,次年再讨,擒获俨及二子。
黎仁宗太和四年(1446)征占城,“擒其主贲该及妃嫔,部属、马象、战器并降将”。太和六年(1448),“盆蛮遣人贡犀角、金银及三牙象一只”。同年,“归合州进象二只。赐以衣服、绢疋、甆噐什物。初归合本号存盆蛮,附属哀牢。自太祖开国,始来进贡。至是又进象,诏收为归合州。”光顺七年(1466),左都督黎寿域奏“四方进象马等物,并引入端明门外”,圣宗即位七年其未言事,所奏虽小,圣宗特赐银二十两以示嘉奖。
从以上文献可见,哀牢诸部进贡,又在黎朝各种压力下献象,增加了黎朝象的数量。此外黎朝亦捕象,但史书记载不多。景统二年(1499)勅旨曰:“继今广南地方,军民捕得公象,许投吿三司,公同勘实。象一只即三十五人以上,许二十为首捕,二十为从捕,各具本论赏有差”,这应该是规定捕象如何奖赏,因象巨大,抓捕需多人出动,如果参加者超过三十五人,即给首捕二十人,从捕二十人。襄翼帝洪顺三年(1511),“命都督同知黎丰为都将,范德赟为参将,阮笃为总督,往广南、顺化地方捕公象”,这是官方捕象。应该说官方捕象才是黎朝象的主要来源,战争虏获和他方献纳数量毕竟有限。
从中央到地方都设置驯象卫作为战斗力量,朝廷又用为仪卫,象的养护耗费极大。1597,“时四政人民多烦于刈公象草,又被所管搅扰,民不胜其苦,多从伪党劫掠民间”,因给象割草而导致乡民从逆劫掠,可见其劳役量之大。永庆二年(1730)“命改造象坊马廐于京师。先是,象马量拣放牧近林与洲土,欲省豢养公费,且舒兵力。至是,令复以闲廐驯之。监牧诸场并废”。但之后又因养象耗费巨大,再实行集中和山林牧养结合的政策。景兴三十七年(1776):
开象场于美良,牧养公象。王以岁发象草巨万,一象牧夫至二十人,烦费日广。乃命开美良象场,置二象奇,隶山西鎭官,取其良者,廐养练习,老牧之林。
一头象需要牧夫二十人,消耗象草太多,因而另开象场,牧养象于山林,以节省开支。有相关的罪徒,亦发至象坊劳役。保泰四年(1724)“定军伍逃亡律。初逃杖六十,再逃徒象坊兵六年”。景兴三十二年(1771),“申伪玺假勅之禁,有司倒顚改换,送外路赐者,流远州,幸求职色与媒引行者,假并徒象坊居作。”
三、阮朝象政
广南阮主政权覆灭,阮福映卷土重来,依靠原先制度组建军队,战象亦重新装备起来。1788年,阮福映从西山阮朝手中夺取嘉定,以此为基地逐步反攻。1792-1793年,英国马戛尔尼使团经交阯支那抵达中国,见到了阮福映的战象,斯当东著、叶笃义译《英使谒见乾隆纪实》记载:
此地的将军们还依靠受过训练的大象来作战。在这些大象面前放许多军队模型,战象马上冲上去用它们的巨大鼻子把这些模型卷起抛到天空,或者用它们的巨大四足把模型践踏在脚下。象是素食动物,除身体受到大的损伤惹起激动而外,平常性情非常驯顺,因此训练它们打仗需要费很大气力。日常管理这样巨大动物的经常是一个小孩,他可以骑在大象身上,指挥如意。大象的鼻子非常灵活,它可以自由运用它的鼻子,如同人运用自己的手指那样方便。
斯当东记载的以模型训练战象的情形和一百年前大汕记载相差不大,大汕见到的步象协作、火枪齐射的场景则没有见到。John Barrow作为马戛尔尼的随员也留下了游记,之后又根据其他材料补充成书,记载1800年Barissy船长到南河期间记录了阮福映的军力,其中有战象200头,配备象兵8000人。在阮福映的不懈努力下,1802年重新攻占顺化,消灭西山阮朝,统一全越,于1806年称帝,即世祖嘉隆皇帝。
阮朝第二任君王明命帝(1820-1840年在位)对本国战象也极为重视,明命十二年(1831)九月二十六日:
演象阵于南台。帝亲幸观之,赏象兵钱三百缗。敕嗣凡会操京象期如遇驾幸阅视,准派锦衣执鸟枪一百杆,每杆火药五发,一同演习,著为例。
《本日御南台阅操京象作》诗极尽夸赞:
炎方战象素称雄,况复时加操练功。冒突火烟无退避,任施枪炮向前冲。(自注:南方如暹罗、万象、南掌、缅甸等国,皆有象只,供驼载耳。惟本朝用之行阵,故谓之战象,素是寰海知名。近来予更增京象操演日期,每月会操一次,分操二次,诸辖亦按象额之多寡操演等差。本日值会操,例定派兵千人,列三横阵,前置火墩,中列鸟鎗,间以大炮,向象爇火轰炮,但不用铁丸耳,象亦排队冒火冲入,鎗炮之声塞耳举足,而象皆直前不少避,颇一象可以敌千骑,况成列而前。利牙若列刃,巨身如移山,以之临敌,谁敢撄锋哉!)
单身亦可摧千骑,排队谁能犯列锋。行赏俾知昭鼓励,文修武振道应同。(自注:操罢即降旨赏京象官兵银钱以昭鼓励。夫文武之道,古圣人亦不偏废,况战象用之临敌,最为得力,保邦之道,其可忽哉!)
明命帝勤政,重视武备,在位时亦是阮朝最为强盛的时期,检阅操象作诗吟咏。他对本国战象的雄勇和操象训练颇为自得,名闻寰宇,以此冠于诸邻国。鼓励文武齐心,保邦定国。但其言南方诸国象只仅供驮运而无战象的情况不确,诸国亦驭象作战。
明命帝致力于圣贤之治,致君尧舜,酷爱三代之器,明命十六年(1835)年铸造九鼎,安放于太庙,毅鼎上即铸造象形(图5、图6):
图5:九鼎之毅鼎(2015年12月26日笔者摄于顺化皇城)
图6:毅鼎局部(2015年12月26日笔者摄于顺化皇城)
明命己亥(1839)作《御制铭文古器图》,其中有仿周象尊,御制铭文曰:
有象之国者多,惟我独雄,弗避枪炮矢石,能陷坚折冲,用集王会,有威仪容,牙闻雷而纹,与古所谓不同。
这是君王对集战争与仪卫为一体的象所作最高礼赞,本国以象称雄诸国,其形亦为三代圣贤所重。(图7、图8)这与占城及周边的佛教国家所信奉的转轮王白象神通的理念不同。
图7
图7、图8:汉喃研究院藏《御制铭文古器图》书影
阮朝象军为其精锐,多次出现在西方人的画作中。1825年,法国海军泰蒂斯号(Tétis)和艾斯佩兰斯号(Esperanc)前来要求通商,但为明命帝所拒绝。法国人留下了两军将士共同观看操演战象的画面,法军官兵坐前,其中有越南官员一位,当年百多禄率法国军士援助阮福映,去时未远,旧谊尚存,双方亦未发生冲突,故能见此和谐画面(图9)。
图9:1825年法军来访越南(图片来源:阮克谨,阮玉迭编辑,阮金系校订,《法国版画中的越南过去》,河内:民族文化出版社,1997年,页110)
在图9中我们看到了战象庞大的背影。其正面形象则如图10,此图为1840年绘制,可知象军当为三人一象,即一人驾象,二人在象背实施远程攻击。
图10:阮朝战象(图片来源:阮克谨,阮玉迭编辑,阮金系校订,《法国版画中的越南过去》,页115)
明命十六年(1835)澎湖人蔡廷兰因海难至越南,经陆路回国,也见到了地方训练战象的场景,将其记录在《越南纪略》之中:
山多虎患。尝见众樵人槛一虎献大官,官赏钱五贯。出虎置网中绊之,去其牙爪,移系演武场。驱群象至,虎见,咆哮。象皆退伏,矢溺俱遗。惟一老象直前搏虎额,三驱三搏,虎仆地不动。然后群象争以足蹂践之,顷刻皮肉糜烂。问:“何为然?”曰:“以扰象,使不畏虎。”象多力,解人言。各省堂俱畜十数头,年习战两次(自注:凡阅象,先以兵列成队伍,驱象入阵中,束草为人当前队,象引鼻搏击之,立碎。惟遇火烟则避。)号冲锋军,所向难御。(自注:御象之法,明史载:“永乐四年张辅破安南,遇燧象,以画狮蒙马冲之,象皆反走。”)究之兽虽猛,不如得民为可恃。
蔡廷兰所见驯象之法与马戛尔尼使团所见相似,当为地方军队的训练,官员又特别以虎来训练战象。蔡廷兰并没有见过大象以及战象,记载了明代张辅以画狮击败战象之事。清朝没有战象,蔡廷兰并不能真正理解战象在阮朝军队中的真实作用,所以得出“不如得民为可恃”的结论。1822年英国使团在越南南部见到了一次象虎斗,尽管老虎的嘴被缝住,爪子被拔出来,第一头大象仍然失败,暹罗有组织象虎决斗的传统,且为象制造优势以杀死老虎,蔡廷兰所见与此相近。1513年黎初襄翼帝亦曾观象斗虎。可见这是越南王朝的悠久传统。阮朝绍治帝(1841-1847年在位)因虎害,遣象兵剿灭,作《象斗虎行》诗:
五溪林薮(自注:地名)有于菟,往往每为打柴害。京尹探确即以闻,爰命宿卫虞人会。将相就处开猎场,网罗围获斑奴大。千山负嵎猛如他,一槛生擒诚不外。何弗思岩谷藏隐?何弗思麋鹿自娱?胡为乎闹扰林麓?胡为乎阻碍藮苏?咆哮这般惊百兽,难逃法网在须臾。狂凶冥顽众共弃,除恶务尽断必诛。刖爪斫牙钳烙唇,压颈缚身包裹足。耽耽搏噬恃虎才,逐逐奔冲为象触。大者勇悍奋?豪,小者恇怯徒局躅。牧卒铁钩乱刺催,象弁标枪随迫促。失机得策理已明,劝善惩恶人之情。万众往来皆哄笑,一场彼此任相争。那先(自注:翻译曰象一名那先)羣中独出类,击杀李耳早尸横。啧啧称欢天闲象,除暴安良致太平(自注:御象名为太平象也)。
绍治帝在诗中描写了象军勇斗恶虎、除暴安民的的情形,赞赏象的勇猛,劝谕善恶。象冲击斗虎的情况与蔡廷兰所见象惧退的情况颇为不同,当是绍治帝所遣为精锐象军,故战力优越。
绍治年间高甘雨作《心囊》记录制御战象之法,以装硫磺松脂之类易燃物的火筒烧象,以勾镰断象鼻,“勾镰者,长一尺八寸,舌微曲,内有细齿,柄长九尺,象绕而执之,我军数人持柄勾而断之”,又以钉板扎破象脚,“木板一片,钉铁钉数个,钉头有鲠,距象前放之”。
嗣德五年(1852)阮朝编成《钦定大南会典事例》,“象政”专作一卷,在“马政”之前。此卷分两部分,“象政 一”包括象额、贺象、献象、象牧、象医、象装、象料;“象政 二”包括扈侍、拣象、演象、派驻、看度、管牧医生赏例、管牧医生处分。这是在阮主政权象政基础上的发展,制度细致,亦是越南历代象政的总结完善。
四、象政落幕
明命帝后期开始执行严厉的禁教政策,禁止天主教在越南传播,继任的绍治帝和嗣德帝执行更加严酷,由此阮朝与西方列强的冲突进一步加剧,随着法国加大殖民侵略,终于在1858年联合西班牙进攻,越南战败,1862年签订《西贡条约》,1866年南圻六省全部沦入法国之手。在战场上,血肉之躯的战象早已无法抵挡新式火器。巍峨的巨象仪卫亦成为阮朝走向灭亡的见证者,下图为1863年4月16日嗣德帝接见法军将领Bonard和Palanca的场景。(图11)
图11:嗣德帝接见法军将领(图片来源:阮克谨,阮玉迭编辑,阮金系校订,《法国版画中的越南过去》,页146)
法国从南至北下手,至1886年彻底占领越南,但在中部名义上保留了阮氏朝廷,称“安南王国”,象即退出越南王朝的战场,仅成为华丽的仪卫。(图12、图13、图14)
图12:1902年阮文仁绘京象卫(图片来源:陈庭山,《越南阮朝时代(1802-1945)的大礼服》,河内:洪德出版社,页183。1902年阮文仁以水彩绘制《皇派色服天子至尊室》54副,23*31cm,此图为其中之一,陈庭山先生据阮文仁图册编撰注释成书。)
图13:1924年启定帝南郊礼仪中的象卫(2015.12.26王柏中摄于顺化皇城展览)
图14:皇城中的象(2015.12.26笔者摄于顺化皇城展览)
此图为笔者2015年12月26日摄于顺化皇城展览,为法国人所摄,但展览没有具体的拍摄时间和其他信息。笔者推测应该与1924年南郊祭礼的时间相差不多。图中两象装饰华丽,左象的体型和象牙长度均超过右象,座鞍伞盖也明显高出右象所配,推测这两头很可能是帝后的御象。
结语
经工业革命武装之后的列强东来,阮氏皇朝和战象一起倒在了新式火器之下。法国人保留了阮氏朝廷,驯象仪卫依然徜徉于皇城之中,皇朝的权威则荡然无存。无论是越南战力强悍的象兵还是中国威猛的象卫,都在与工业革命强国的对碰中落败,与王朝一同走入历史的,还有战象和象卫庞大的背影。而象之大、象之德、象之神、象之力,则永远存在于越南古代历史文化的波澜长河之中,由后人去惊异与追思。
(作者:叶少飞;责任编辑:彭珊珊;校对:徐亦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