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澎湃新闻,2021年7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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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里波利战役研究》:一战在中东的遗产

2021-07-19

  中东作为世界交通枢纽和世界石油生产中心之一,成为世界大国角逐的对象,由此遭遇无数战争,诸如叙利亚战争、伊拉克战争、阿富汗战争、海湾战争、第二次世界大战、第一次世界大战(以下简称“一战”)、克里米亚战争等等。历次中东战争不仅造成了巨大的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而且改变了参战者的命运,同时对地区乃至世界格局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中东近现代史上,一战对中东地区的影响尤为深刻。其中,加里波利战役,作为一战中东战场的最大规模战役和战略转折点,对参战国、一战进程和战后格局产生了重要影响,其历史遗产至今仍然发挥着不容忽视的作用。然而国内研究加里波利战役的成果极其缺乏,陈利宽的《加里波利战役研究》(世界知识出版社,2020年版)是国内第一本专门系统研究加里波利战役的专著。

加里波利战役期间,奥斯曼帝国军队的营地

  除前言、结语以外,《加里波利战役研究》界定了加里波利战役的定义,深入探究了加里波利战役爆发的背景和原因,详细描述了加里波利战役的战役进程,探索了奥斯曼帝国胜利、英法两国失败的原因,分析了加里波利战役的历史影响和遗产。本书评无意重复各章内容,而是试图对本书的核心问题作提炼归纳,并指出本书的创新之处,以期能对新读者起到一定的导读帮助作用,并唤起更多关于本书内容的深入思考。

《加里波利战役研究》,陈利宽著,世界知识出版社,2020年

加里波利战役何以重要?

  一战中中东战场的重要性值得关注。目前学术界对一战中各个战场的重视程度差异显著。西线战场主导论在学术界处于主导性地位。如美国的彼得·哈特认为,影响一战的最具有决定性的战场在西线战场,只有在西线战场战胜了德国,才能从根本上赢得战争的胜利,开辟加里波利战役分散了投入西线的宝贵兵力,使得原来在西线的作战困难的英法军队作战更加困难,协约国发动加里波利战役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西线战场主导论流行的深层次原因在于当前西方话语体系在学术界处于霸权地位。与关注西线战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中东战场得到的关注较少。

  作者认为,一战中东战场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一战进程具有重要影响。客观而言,整个一战各个主要战场之间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体系,西线战场、东线战场、南线战场和中东(奥斯曼帝国)战场构成了系统链条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作为中东战场中的关键性一战,加里波利战役的进程与胜败与其他战场之间存在着很大的关联。

  加里波利战役中英法战败,标志着协约国企图通过打击奥斯曼帝国中心区以击败同盟国集团并打破西线战争僵局的努力的流产,双方被迫继续在西线陷入战壕拉锯战中。胜利的奥斯曼帝国与主要盟国实现了连接,可以相互配合和支援作战,开始加强对俄国在高加索战线的攻势,并参与东线保加利亚对俄军的作战,对苏伊士运河发动攻击,有效地牵制了协约国在西线和东线的对德攻击。加里波利战役中英法失败打破了其通过土耳其海峡援助俄国的计划,“使英法和俄国处于隔离状态”,进而使俄国在东线继续单独面对德国的军事压力。英法难以向俄国提供武器装备和其他军事物资,“打击了俄军的士气和作战能力”。俄国因国内经济危机又得不到英法的有效援助,最终爆发俄国二月革命,推动了十月革命爆发。俄国因革命退出一战减轻了德国东线作战的压力,使德国免于陷入两线作战的困境。当加里波利战役有利于英法时,英法的暂时胜利推动意大利退出同盟国集团,加入协约国集团,这是同盟国集团瓦解的标志之一。当加里波利战役不利于英法时,保加利亚由保持中立国转变为加入同盟国,希腊则继续维持中立,在协约国和同盟国之间待价而沽,这些变化导致东南欧战场向有利于同盟国的方向发展。

  作者研究加里波利战役挖掘包括加里波利战役在内的中东战场的历史作用,与西线战场主导论有明显差异。作者的观点有益于突破西方话语霸权,有助于构建和提升中国学术话语体系。

凯末尔在战役期间视察部队

加里波利战役何以爆发?

  作者将加里波利战役放入国际关系史,尤其是东方问题演变的历史进程中,认为加里波利战役是东方问题历史发展中的重要一环。笔者认同此观点。实际上,加里波利战役的爆发是欧洲大国围绕东方问题的博弈的必然结果。

  自17世纪开始,奥斯曼帝国开始逐渐衰落,对外由进攻态势转变为守势态势。与奥斯曼帝国衰落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英国、法国和俄国等欧洲大国则日益崛起,并多次侵犯奥斯曼帝国,极力向奥斯曼帝国渗透,竭力在奥斯曼帝国划分势力范围。欧洲主要大国围绕日益衰落的奥斯曼帝国“怎么办”和如何在奥斯曼帝国协调其利益分配问题,展开多次博弈,东方问题由此产生。此阶段的东方问题的主要特点是,英法俄围绕奥斯曼帝国达成妥协和均势,以维持奥斯曼帝国的形式上的统一。因此东方问题使奥斯曼帝国得以衰而不亡,在西方列强博弈下艰难延续。但是帝国统治者仍然多次尝试改革,与西方列强周旋,以欲延续帝国生命。

  一战前,奥斯曼帝国面临空前的生存危机。当时奥斯曼帝国的统治者青年土耳其党外交的最重要目标是寻求与大国结盟来维护帝国的安全和生存。协约国集团成员英、法、俄对奥斯曼帝国长期侵略扩张,使奥斯曼帝国政治、经济方面失去独立,丧失了大片领土,主权遭到侵蚀,因而奥斯曼帝国与协约国均有历史仇恨和现实利益冲突,奥斯曼帝国民众反英法俄情绪高涨。同时,当时协约国均轻视或敌视国力虚弱的奥斯曼帝国。奥斯曼被迫转向同盟国,尤其是德国结盟寻求安全保护。德国也有自身的优势:一方面,德国作为后期国家,对奥斯曼帝国没有领土诉求,在奥斯曼帝国的扩张方式相对温和,奥斯曼帝国民众对与德国结盟的反对声音较弱;另一方面,德国的成功模式对致力于探索求亡图存的奥斯曼帝国精英产生了吸引力。德国由此成为奥斯曼帝国合适的潜在合作大国,奥斯曼帝国与德国的结盟成为必然结果。奥斯曼帝国与德国结盟将奥斯曼帝国推入同盟国阵营,同时奥斯曼帝国成为英法俄共同的敌人。因此英法俄三国不再维护原有的妥协和均势策略,开始密谋彻底击败奥斯曼帝国,划分奥斯曼帝国领土,因此东方问题进入了新的历史阶段。在此背景下,英法两国发动了旨在控制土耳其海峡的加里波利战役。

  作者将加里波利战役放入东方问题的研究历程,使加里波利战役研究具有深厚的历史层次感。此外,加里波利战役作为东方问题演进历程中的节点性事件,研究加里波利战役可以清晰看到东方问题演变为中东问题的脉络。

1915年的加里波利战役中,法国步兵到达希腊莱姆诺斯岛。

加里波利战役在中东有何遗产?

  作者分析了加里波利战役的历史影响和遗产,重点分析了加里波利战役在澳大利亚和土耳其的历史遗产。实际上,加里波利战役所在的一战对当前中东的遗产仍然不时发挥作用,且不容忽视。

  加里波利战役对现代民族国家边界的确定具有奠基意义。尽管加里波利战役使奥斯曼帝国暂时免于被瓜分,但是奥斯曼帝国最终在一战后战败解体,东方问题不复存在,转变为中东问题。加里波利战役爆发后,英、法、俄、意密谋彻底肢解奥斯曼帝国,并制定了众多瓜分其遗产的秘密协定。其中最重要的是,1916年9月,经过一年的谋划,英法达成了分割奥斯曼帝国阿拉伯各省的秘密协定,即《赛克斯-皮科协定》。《赛克斯-皮科协定》奠定了英法两国一战后在中东地区进行势力范围划分的基础。英法在巴黎和会确立了中东地区的势力范围划分,奠定了当今约旦、巴勒斯坦(包括现在的以色列)、叙利亚、黎巴嫩、伊拉克、土耳其等国的领土疆界。

参加加里波利战役的英国海军“彭米克利”号水上飞机母舰(人类军事史上航空母舰的前身)

  加里波利战役对当今中东民族国家体系的形成具有直接影响。英国在加里波利战役受挫后,为了打击奥斯曼帝国,支持阿拉伯民族主义运动。加里波利战役爆发前,虽然英国与阿拉伯民族主义领袖有接触,并给予一定的回应,但是英国为了避免将奥斯曼帝国推向德国,没有公开支持阿拉伯民族主义运动。在加里波利战役受阻后,英国改变原有方针,开始与阿拉伯民族主义领袖展开谈判,支持阿拉伯民族脱离奥斯曼帝国统治,怂恿阿拉伯民族运动团体对奥斯曼帝国军队作战。其中最重要的成果便是麦克马洪-侯赛因通信。英国驻埃及高级专员麦克马洪满足了麦加谢里夫侯赛因·伊本·阿里的要求,即“明确要求大英帝国承认阿拉伯各国的独立”,明确表示:“英国愿意承认和支持区域内各处的阿拉伯人在麦加酋长所要求的界限范围内独立自主。”随后谢里夫家族发动了阿拉伯民族大起义。阿拉伯民族大起义击溃了奥斯曼帝国在汉志和黎凡特的统治,加速了奥斯曼帝国的崩溃,同时显示了阿拉伯民族团结的力量,推动阿拉伯民族解放运动发展到一个新的阶段。阿拉伯民族大起义建立了第一个现代阿拉伯国家——叙利亚联合王国的建立。叙利亚联合王国尽管尚在襁褓中惨遭英法扼杀,但开启了阿拉伯人建立现代民族国家的序幕。此后阿拉伯民族主义思潮和运动在中东地区呈燎原之势,中东民族国家体系逐步形成。

  加里波利战役导致了中东地区冲突频发。加里波利战役推动英法肢解奥斯曼帝国,即在中东地区划分势力范围。中东多个国家依据英法划分的势力范围成为独立国家,纷纷登上中东政治舞台,导致中东地区由“奥斯曼帝国治下的和平”转变为“中东地区地缘政治版图的碎片化”。英法划分势力范围仅仅按各自的利益划分边界,不顾当地复杂的教派矛盾、民族冲突和历史遗产,因而激化了中东国家间和国内的重重矛盾。这些矛盾不仅成为导致中东国家间冲突频发的导火索,而且成为中东民族国家构建屡遭挫折的历史根源。中东拉开了百年冲突的帷幕,变得愈加混乱和无序。巴以冲突久拖不决,其根源之一在于阿拉伯人对英国领土划分的不承认。中东民族国家体系至今仍然遭到某些势力的否认或反对。例如,中东变局后,“伊斯兰国”(ISIS)快速崛起。由此观之,加里波利战役所在的一战对中东地区冲突的影响仍然存在,其历史遗产是未来值得中东研究值得关注的议题。作者对加里波利战役的研究启发读者从历史角度审视当代中东问题。

(作者:王然;责任编辑:彭珊珊;校对:徐亦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