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联璧:全球史学者如何以母语书写别国简史
——读《极简英帝国史:来自亚洲的思考》
2021-02-19
(来源:《文汇报》2021年2月19日第8版)
《极简英帝国史:来自亚洲的思考》 [日]秋田茂 著 郭海良 译 东方出版中心出版
19世纪英帝国远东舰队战舰。 来源:视觉中国
全球史学者要如何用自己的语言书写别国的全球史呢?固然以英文发表全球史作品并获得英语学术界的认可,是一种途径,但绝非唯一的方向。将前沿研究以本国的语言、以本国民众接受的方式,结合本国的历史脉络,让更多的国人知晓,同样是值得专业学者尝试的工作。
依然是以男性为主导的、相对传统的英帝国史叙事书写
不久之前,有位爱尔兰都柏林大学的同行向我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很多全球史学者选择用英语而非母语进行学术发表?的确,国内读者熟悉的全球史译著大多是从英语著作翻译而来,作者的国籍却很多元。许多并非以英语为母语的学者的全球史研究,似乎也要以英文发表,才能被看成是“国际性前沿研究成果”。几乎同时,我读到了由日本学者秋田茂所著的《极简英帝国史:来自亚洲的思考》。
秋田茂在中译本序言中指出,他的全球史视角表现在“以‘比较’和‘关联性’理念为指导,重新解释超越国界而相互联系着的各个地区的人类活动状况”,并尤其关注英帝国对亚洲的影响,而且这种影响是一种互动性的影响,即包括英帝国和亚洲的“统治与隶属的关系”,也关注亚洲的主体性和自主性。而他所关注的亚洲,确切说是环太平洋经济圈,既包括深受英帝国影响的印度、加拿大和澳大利亚,也包括中国和日本。
秋田茂认为,他的考察覆盖了英帝国中“形形色色的势力和人群”。从阶层和空间的角度来说,书中确实包含各类群体的身影。但从社会性别的角度来看,除了英国女王维多利亚,以及英国首任女首相撒切尔夫人之外,其他女性并未获得秋田茂的关注。换言之,该书书写的依然是以男性为主导的、相对传统的英帝国史叙事。
如果读到了《极简英帝国史》的后记,便能明白为什么这本书不会关注女性。秋田茂坦言撰写此书过程中与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帕特里克·奥布莱恩有所交流,也参考了美国加州学派的著作(与书中对工业革命和印度的讨论形成呼应),由此,该书的分类实际上是全球经济史,聚焦经济全球化的过程。尽管此书并非只讨论经济,也涉及了政治和军事,但与帝国经济相关的内容占据绝大多数的篇幅:反复出现的伦敦金融城,以及大量出现的和消费革命有关的大宗消费品,都表明了对经济的关注。因此,即便以维多利亚女王和撒切尔夫人为代表的有权势的女性会出现在行文中,但无论是她们还是其他女性,都不是全球经济史所关注的重点,也就不会被秋田茂纳入讨论之中。
《极简英帝国史》的参考文献也明确了该书虽然采用了较新的全球史视角,但依然因循的是相对传统的英帝国史叙事,与该书两本主要的英文参考书的基调一致,分别是20世纪末出版的五卷本《牛津英帝国史》和P.J.马歇尔的《剑桥插图英帝国史》(马歇尔也是前一套书的分卷主编)。尽管前者引入了重要的帝国史分析框架,即把英帝国划分为正式帝国和非正式帝国,但关注的是殖民者的统治过程,所作的比较和联系局限在经济、政治和军事层面。这种分析框架被秋田茂沿用,便于将亚洲视角用于探究英帝国的影响。但他也指出,《牛津英帝国史》过于厚重,不便于日本读者阅读,因而写作了这本简史。而《剑桥插图英帝国史》图文并茂,关注的时空范畴都要超过《极简英帝国史》,应该也为秋田茂提供了如何以较短篇幅写作英帝国史的借鉴。
把握简史写作的通俗性与前沿性
作为一本通俗性全球史读物,相比其他以年代和区域划分的英帝国史,秋田茂的主题设置有三项优势:一是侧重互动,体现目前受到欧洲帝国史学界认可的全球史视角;二是吸引本国读者兴趣,结合英帝国史与本国所在的亚洲的历史;三是以限制空间范畴的方式控制全书篇幅,从而成为一本“极简史”。那么,《极简英帝国史》是如何利用前沿研究成果撰写面向大众的读物?如何以历史观照现实?如何以母语写作外国简史?关注这三个问题,对希望进行类似尝试的中国同行而言应该有所助益。
首先是前沿成果转化的问题。专业论文中取得的最新研究进展大多不会迅速被大众熟知。加之各类西方的学科和学校排名都对国际化和专业化程度更高的学校予以认可,对研究外国史的学者而言,以西方学术语言发表对西方的研究就越发显得重要。另一方面,大众对外国历史的兴趣随着国际化程度的加深而增加,也会因为出现重大的历史事件而在短期内产生强烈兴趣。无论是“中公新论”还是讲谈社出版的一系列通俗历史读物,为研究外国史的日本学者提供了出版通俗史著的平台,并由各专业领域中的知名学者执笔,如此能保证前沿性和可靠性。
秋田茂有若干编著在英国知名出版社出版,他的研究能力获得了专业领域的肯定,也是在此基础上撰写《极简英帝国史》。该书后记中,秋田茂回忆道:为了撰写这样一本面向大众的读物,他先将书籍的构思变成课程内容,并在面向社会大众和本科生的课堂上讲授,依据学生的建议来调整侧重和衔接,最后根据讲稿形成文本。也是因此,从计划出版到书籍面世一共经历了九年时间,得以兼顾前沿性和可读性。
从各章节的参考书目来看,英语出版物和日语出版物比例大致1:1,不少英文原著的日语译本信息也一并列出,能看出日本学术界对英帝国史的研究成果丰硕,既有专题研究,也有通史著作,对有兴趣就相关议题进一步阅读的读者而言,也能找到门径。英文参考书大多和《剑桥插图英帝国史》一样,是颇受好评的名家名作,虽然新作不多,但对非专业读者扩展阅读而言已经足够。
从内容来看,秋田茂使用的基本史实大多通俗且相对集中,每一章都有明确的关注点。例如第一章侧重对大宗消费品的讨论,包括白银、烟草、茶叶和棉布等多数读者熟悉、又确实在帝国史中扮演重要角色的商品,兼顾对美国独立战争和英国工业革命两项重大社会变革的关注。第二章侧重的是不同的帝国理论,尤其是自由贸易帝国主义和豪绅资本主义,兼顾对帝国统治在19世纪的北美洲和大洋洲的扩张。第三章侧重对统治形态的剖析,呼应了20世纪之后帝国形态趋于多样化的现实,兼顾了两次世界大战和冷战的影响。帝国史中重要的物质、概念和事件悉数包括在内,将印度、日本和中国如何受到英帝国的影响作为亚洲视角的表现。由此,该书充分利用日本读者的知识基础和近年来日本对印度的关注,以相对简单的史实勾连关键问题。
如何以母语写作外国简史,并以历史关照现实?
于是就关联到了第二个问题,即如何以历史观照现实。日本知识界对美国的关注,可以从《极简英帝国史》的序言中感受到,回望英帝国的目的之一,是从不同的视角理解所谓的“美利坚帝国”,也就能吸引关注美国的读者。秋田茂指出,2008年开始的全球经济危机强化了世界体系的改变和世界经济中心的转移,后者“逐渐地从环大西洋经济圈转向包括美国的太平洋沿岸和印度在内的亚太经济圈”,故此需要将目光放到亚洲。全书开篇简要陈述了亚洲的经济在全球经济中的高比重之后,秋田茂就把读者的目光引向了印度在过去30余年里的飞速发展,以及对英国的影响。
为了让读者直观感受到印度的发展,该书以著名日本企业在印度的商业活动作为案例,从而为历史与当下、日本与印度建立联系,为书写亚洲视角下的英帝国史的合理性提供解说,展现全球史所强调的联系。全球史中的比较维度以当下的日本作为参照,便于读者理解。正是因为作者了解日本民众目前关切的问题,才能有针对性地筛选出适用于联系和比较,并能吸引读者的案例;作者也要了解日本学术界对本国史的研究成果,才能让比较的论断得到日本读者的认可。
于是又关联到了第三个问题:如何用母语写作外国简史。若以英文撰写研究论文,有些编辑和出版社会希望作者的国别视角可以发挥作用,提出对英语读者而言有新鲜感的解读。但若要举例和分析,还是需要利用英文读者熟悉的案例和修辞,语言上才能显得地道。将同样的内容转化为面向本国读者的通俗读物,作者需要调整举例和比较,从而与预期读者的知识结构匹配。于是,对用母语撰写外国简史的学者来说,既要熟悉对象国的历史,也要熟悉本国读者的知识水平和本国的历史,才能让自己写出的史著不同于译著。这项工作对全球史学者而言或许还算容易,毕竟他们原来的知识储备中大多包括本国的历史,但完成的作品需要面对本国史学者锐利目光的检视。
《极简英帝国史》得以在上述三方面为中国同行展现秋田茂的个人实践,离不开译者流畅的译笔。从译文中可以看出,译者既有极好的日语功底,又熟知欧洲史,仅在少量术语翻译上因为受到日语原文的影响,而未使用更常见的译法,如将金丝雀码头(canary wharf)音译为“加纳利码头”。但整体而言,阅读体验非常好。秋田茂给出的英文参考书对研究英帝国史的中国同行而言也不算陌生,可见这一领域中日学者的学术交往虽然有限,但还是共享了关键文本和核心议题。
回到开篇的问题。全球史学者要如何用自己的语言书写别国的全球史呢?固然以英文发表全球史作品并获得英语学术界的认可,是一种途径,但绝非唯一的方向。将前沿研究以本国的语言、以本国民众接受的方式,结合本国的历史脉络,让更多的国人知晓,同样是值得专业学者尝试的工作。有能力的专业研究者并不应该把自己的角色限定为“论文匠”,还可以尝试做一名能服务社会的“教书匠”。
(作者:朱联璧,为复旦大学历史学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