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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晓菊:叶莲娜的礼物

2016-03-17

(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历史研究所研究员)

  2010年秋,我受国家留学基金资助赴俄罗斯进行学术访问。位于莫斯科市纳希莫夫大街的俄罗斯科学院社会科学学术情报研究所以藏书丰富而著称,经常接待慕名而来的各国学者。国外学者被集中安排在三楼的一间阅览室。或许是淡季,这里人气最旺时也不超过五六个读者。除了我和两位日本青年之外,全是俄罗斯人。就是在如此“冷清”的阅览室里,我结识了热心的叶莲娜。

  叶莲娜是阅览室的常客。她中等身材、体态微胖,高盘的发髻和优雅的披肩透露出艺术家的气质。她总是坐在最后一排,书桌左上角平放着一束缀满小红果的花楸树枝。当她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们偶尔会点头微笑。一天下午,她在我的桌旁停下脚步,轻声说:“如果有什么问题,我愿意帮助你!”我顿觉一股暖流扑面而来,随即提了一个困惑已久的问题,她通俗易懂的讲解使我豁然开朗。那段时间,我急于完成一项翻译任务,俄文中涉及哲学家弗·谢·索洛维约夫、尼·亚·别尔嘉耶夫及象征主义、未来主义、现代派等诸多文化艺术流派的大量专业性论述。叶莲娜熟谙俄罗斯文化艺术史,且擅长表达,对我来说真的是一位“从天而降”的良师。

  自那天起,我和叶莲娜经常在三楼大厅一侧会客的地方,一坐就是两个多小时。面对俄文书里一个个亟待破解的难点,叶莲娜戴着老花镜,先逐字逐句地念一遍,然后慢条斯理、绘声绘色地为我解释,还不厌其烦地在草纸上写写画画,直到我完全领会为止。每次分手前,叶莲娜都主动告诉我她下一次来研究所的时间。我有时问:“您一定来吗?”她总喜欢重复大文豪列夫·托尔斯泰日记结尾常有的三个俄文字母“ЕБЖ”(Если буду Жив,意思是“如果我还活着”),然后开心地说:“我想,我会活着的,因为我才65岁,还很年轻!”

  几乎每次“约见”,叶莲娜皆“有备而来”。为了给予我更多的背景知识,她特意在家里挑选出几本图文并茂的专业书,或供学习俄语的外国人使用的参考书,如《20世纪的莫斯科建筑》、《阿尔巴特——俄罗斯的千米大街》、《俄罗斯文化简明教程》等,书里夹着大大小小的黄色便条贴,上面工整地写着“19世纪末现代派风格的公寓楼”、“20世纪30年代希特罗沃公爵夫人的独家宅邸”等提示语。一看便知,这是叶莲娜建议我细读的地方。

  通过接触,我逐渐了解到,叶莲娜是社会科学学术情报研究所的一名普通学者。由于收入微薄、生活拮据,她在饮食上比较节俭,但在穿戴上不含糊,每次见面都给人焕然一新的感觉。她不懂汉语,没来过中国,也不大了解中国,但对中国的古老文明充满敬意和好奇。她看过在莫斯科举办的中国花灯展,还把几只小巧可爱的红灯笼带回家。当我向她介绍中国的元宵节时,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略带皱纹的脸上流露出孩子般的天真。叶莲娜以马雅可夫斯基为偶像,对其诗歌烂熟于心。她让儿子为我打印了诗人的两张大照片,一张是英俊潇洒的单人照,底端有叶莲娜的字迹:“弗拉基米尔·马雅可夫斯基1893—1930”;另一张是风华正茂的马雅可夫斯基同彼得堡“希列亚”文学小组成员的合影。叶莲娜喜欢看画展,她把自己新买的一本精美小画册和新圣女修道院风光明信片送给了我。

  受叶莲娜的感染,我对俄罗斯文化艺术的兴趣与日俱增。访学期间,我利用闲暇时间,专门拜谒了普希金、别雷、高尔基等名人故居博物馆,参观了著名建筑遗产雅罗斯拉夫尔火车站,在享誉世界的艺术圣殿特列季亚科夫画廊欣赏了一件件传世佳作。俄罗斯文化艺术的独特魅力对我有着强烈的震撼。

  20多天的时间转眼消逝。后来,我因特殊情况提前回国,没有来得及向叶莲娜道别。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不知为什么,我总感觉叶莲娜一直在等着我。每当翻看她送给我的那些书和讲课时留下的手记,我们在一起的一幕幕场景,还有她常说的那三个俄文字母“ЕБЖ”,仿佛就在我的眼前耳畔。

  2011年,也是花楸树红果累累的秋季,我通过院际交流渠道再次赴莫斯科进行短期访问。回国的前一天,我兴致勃勃地带上相机和小礼物,乘地铁直奔叶莲娜所在的研究所。到了以后才知道,研究所打扫卫生,不对外开放。门卫听说我远道而来,便准许我进去找叶莲娜。不出所料,叶莲娜正在三楼办公室里与两位同事一起忙碌着。一见我来,她喜出望外,说我好像“从天而降”。一番寒暄之后,她轻声地说:“今天闭馆。如果查什么资料,我可以帮助你。”我不假思索地告诉她:“我今天是特意来看望您的!”她听了以后十分感动。

  临别前,我请求说:“叶莲娜,我们一起合个影好吗?”没想到,一向爽快的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尴尬地说:“我已经十几年不照相了……形象不如从前那么美。不过,我愿意送你一张年轻时的照片做纪念!”她转身回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本影集,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拿出一张发旧的照片。“送给你!”她说道。我连忙说:“这么珍贵的老照片,怎么能送人呢?您还是自己收藏吧!”她说:“没关系,我家里还有呢!”在这张尘封多年的黑白照片上,我看见一位裹着白色纱巾的姑娘凭窗眺望……后来我发现,老照片的背面写着“叶莲娜·谢拉菲莫夫娜·阿拉洛娃于1961—1962年冬”,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叶莲娜的全称,那时的她正是一个花季少女。

  那天,叶莲娜一直把我送到楼外。穿过一片青青的草地,我回头凝望的一瞬,模糊的双眼似乎看到两个身影在交替转换。一个声音从空中飘过:“ЕБЖ”!

  (转载自:中国社会科学报2016年03月0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