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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晓菊:俄罗斯独立三十年:人口危机如影随形

2021-03-15

(来源:《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2020年第5期)

  

【内容提要】 独立后的俄罗斯在人口领域遭遇大逆袭。从1994年起,俄罗斯总人口连续缩减十多年,至2008年比苏联解体前减少550万。如果不将数百万外来移民和难民计算在内,那么这段时间内俄罗斯人口实际减少了千余万。2009年以来,随着经济形势的逐渐好转,加之鼓励生育等多项惠民政策的强有力支撑,俄罗斯人口状况显著改善,但其人口危机并未烟消云散。特别是俄乌冲突爆发后,俄罗斯因西方严厉制裁外部环境日趋紧张,至2017年人口状况再度恶化。人口危机给俄罗斯带来诸多负面影响,从各种迹象来考量,俄罗斯的“人口保卫战”势必是一场持久战。

【关 键 词】 俄罗斯 人口危机 普京 移民 母亲基金

  

  俄罗斯独立以来,人口危机连绵不断,人口问题成为俄罗斯总统国情咨文中的“老生常谈”和国内外学界、媒体的热门话题。2020年新年伊始,普京总统发表国情咨文。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份国情咨文以人口问题为切入点,并以大约三分之一的篇幅深度阐述俄罗斯人口状况与对策举措。普京开门见山地说道:“俄罗斯的命运及其历史前途取决于我国的人口规模,取决于一年、五年、十年后俄罗斯家庭的生育情况,取决于子孙后代的抱负和志向,取决于他们对国家发展的贡献以及作为人生基石的价值取向。”从2020年国情咨文可以看出俄罗斯从民族安全角度将遏制人口危机优先排序的防范思路。本文依据俄罗斯官方统计数据、俄罗斯总统国情咨文和中外学者相关著述,梳理近30年来俄罗斯人口危机的时间轨迹,多维度透视人口危机的表现与特点,评析俄罗斯政府的应对措施及实际效果,以期对加强我国人口发展战略研究提供借鉴和启示。

  

  

  1990年6月12日,俄罗斯联邦第一次人民代表大会通过了《俄罗斯联邦国家主权宣言》。一年半后的1991年12月25日,泱泱大国苏联退出了历史舞台。普京曾说,“解体的瘟疫蔓延到了整个俄罗斯”。这种灾难和瘟疫表现在诸多领域,其中在人口领域颇为显著。根据1989年苏联最后一次人口普查资料,俄罗斯联邦面积为1710万平方公里,占苏联总面积的76%,人口为1.474亿,占苏联总人口的51.4%。1979~1990年,俄联邦人口总数基本上呈直线上升态势。但是独立后俄罗斯的人口状况却遭遇大逆袭,人口数量大幅减损,人口的年龄结构、区域分布和民族结构均发生消极变化。

  叶利钦总统当政时期,由于激进的过渡模式和剧烈的社会动荡,俄罗斯经济急剧衰退,失业人数与日俱增。“三分之一的人落到了贫困线以下。拖欠养老金、补助金和工资,一拖就是好几个月,这成了普遍现象。出现了债务危机,所有的存款和个人的积蓄顷刻间化为乌有。”根据俄联邦统计局资料,1995年俄罗斯贫困人口为3650万,2000年贫困人口增至4230万,约占全国人口的29%。全俄医疗服务和福利体系陷于瘫痪,居民生存压力日益增加,生育率大幅降低,出生率急剧下跌。从1992年起,俄罗斯人口死亡率开始高于出生率。90年代中期,俄罗斯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为多子女家庭和单亲家庭提供物质援助,包括幼儿补贴、残疾儿童补贴、妇女孕产补贴等。但是,由于俄罗斯政府财政拮据,这些资助只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到1999年,俄罗斯总和生育率(即育龄女子平均所生子女数)降为1.16,尚不及1943年苏联伟大卫国战争时期的1.3。同年,俄罗斯人口出生率跌至谷底,只有8.3‰。

  与此同时,俄罗斯人口死亡率激增,主要源于贫穷、酗酒、吸毒、自杀、疾病及其他各种天灾人祸。每年非正常死亡人数居全球前列,其中酒精为致死率之最,堪称头号杀手。俄罗斯大部分地区处于高寒地带,历来是世界上酒精摄入量最大的国家之一。俄罗斯独立以后,酿酒行业的无序竞争造成产量过剩、消费税有名无实,加之政策失误,伏特加消耗量大幅上升,每年有20万青壮年男子死于非命,这对俄罗斯人口造成致命性影响。

  1991年俄罗斯出生人口179.46万,死亡人口169.07万,净增长10.39万,自然增长率为0.7%;翌年,俄罗斯自然人口出现负增长,其中出生人口158.76万,死亡人口180.74万,净减少21.98万人,增长率骤降为-1.5%。此后,俄罗斯自然人口持续减少,每年平均损耗70多万人。在总人口方面,1991~1993年俄罗斯人口凭以往人口正增长的惯性而微弱增长,1991年约为1.4827亿,1993年达到峰值的1.4856亿。随后,俄罗斯人口总数逐年萎缩,至1999年减为1.4754亿,比1989年大约减少了14万。

  大量居民迁往海外使俄罗斯的人口危机雪上加霜。戈尔巴乔夫执政以后,在“改革与新思维”的氛围里,苏联经历了20世纪第四次海外移民运动。由于斯大林时代遭受镇压或迫害的一些少数民族陆续获得平反,迁离苏联(包括俄罗斯)的少数民族人口日渐增多。德意志人、波兰人等少数民族居民踏上了寻根之旅,掀起一股回归历史家园的浪潮。犹太人、希腊人、芬兰人等也成为俄罗斯海外移民潮中的主要民族。80年代末,苏联移民政策的改变为人们自由出国提供了可能,柏林墙的倒塌则为俄罗斯人口流入欧美国家打通了门径。俄罗斯独立后,由于经济凋敝、生活困顿,大量居民选择到国外谋求出路。1993年俄罗斯联邦宪法第27条明确规定,俄联邦境内的每个合法居民均可以自由离开俄罗斯国境。俄罗斯海外移民规模迅速扩大,除了以色列、德国及其他西方国家之外,移民对象国里又增添了后苏联空间内的十几个国家。为了与亲人团聚,乌克兰人、白俄罗斯人及波罗的海三国、中亚、高加索各国的主体民族居民纷纷从俄罗斯回归祖国。至90年代中期,仅犹太族和德意志族人口就几乎减少了四分之一。而在整个90年代,俄罗斯每年向境外移民人数为60万~160万。当然,在此期间,也有大量移民从昔日的苏联加盟共和国及韩国、越南等人口众多的亚洲国家迁入俄罗斯。譬如,由于政局动荡、经济萧条,中亚地区(主要来自乌兹别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和塔吉克斯坦)、波罗的海三国的大量居民和难民涌入俄罗斯。外来移民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俄罗斯人口的自然损耗和境外流失。

  20世纪90年代,地广人稀的远东边疆成为俄罗斯人口危机的超级重灾区。苏联时期,在苏共中央和政府的强力支撑下,远东地区自然人口迅猛增长,外地移民纷至沓来,人口总数持续攀升。仅1959~1990年的31年内,远东人口即增加了330万。1991年,远东人口总数接近810万,较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几乎翻了一番,达到远东人口史上的顶峰。然而,苏联解体以后,远东遭遇了自俄国人开发该地区以来的第一次人口萎缩。来自国内其他地区的移民活动几近停摆,大量远东居民流向较发达的中西部地区或移居海外。远东地区与中国、日本、韩国等邻国的联系日趋紧密且交通便捷,因而迁往这些东亚国家的人越来越多。到2000年,远东人口约为690万,比俄罗斯独立前减少了120万左右。

  

  

  2000年3月,普京当选为俄罗斯联邦总统,可谓受命于危难之际。普京总统在2000年7月8日发表的国情咨文中承认,“人口危机是整个民族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为逐步稳定人口数量,俄罗斯政府于同年10月推出了《俄罗斯联邦2015年前人口政策构想》,实行以提高出生率、降低死亡率、增加外来移民为基本内容的反危机措施。2000~2002年,俄罗斯政府将拖欠多年的工资和养老金全部补发到位,并大幅度提高养老金。从2003年起,俄罗斯采取一系列严格的酒精管制措施,包括实行酒精许可和销售政策改革、提高酒精税等。然而,俄罗斯政府的许多人口举措难以立竿见影。普京执政的最初几年,俄罗斯依旧面临着非常严峻的人口形势,失业现象极其严重,贫富差距十分悬殊。2004年,约有3000万人收入低于最低生活保障,且多为有劳动能力的人。根据联合国人口组织提供的数据,2004年俄罗斯男性与女性的平均预期寿命分别为60.8岁和73.1岁,仅略高于非洲平均水平。由于住房紧张、就业压力大等原因,相当多的家庭放弃生育,这种情况在莫斯科等大城市尤为突出。在此背景下,俄罗斯人口生育率急剧下降。2005年,每名已婚妇女平均生育0.9个婴儿,比20世纪60年代中期减少1.2个。独生子女家庭越来越多,人口数量持续下滑。死亡率居高不下。每年有近4万人因酒精中毒而死,基本上都是供养家庭的年轻男性。此外,还有大量高水平人才和颇有前途的中青年专家流失海外。根据俄罗斯人口普查资料,2002年俄罗斯有1.452亿常住人口,比1989年减少220万。2005年,俄罗斯总人口比上年减少73.55万人。至2006年,俄罗斯人口总数已降至1.43亿,较1989年约减少460余万。

  人口危机成为俄罗斯面临的最尖锐问题,引起俄罗斯政界的高度重视和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2006年5月,普京总统在国情咨文中坦言:俄罗斯“人口数量每年平均减少将近70万人,我们不止一次提出过这个问题,但是做的事情很少”。6月,普京在俄罗斯联邦安全会议上再次呼吁全体民众行动起来抵御人口危机。从这一年起,随着经济日渐复苏,俄罗斯加大了政策力度。2007年10月,普京总统批准了《俄罗斯联邦2025年前人口政策构想》,以此作为最优先的国家发展计划。该构想评估了俄罗斯的人口现状和发展趋势,确定了人口政策的原则和基本任务,其中包括减少人口死亡率,特别是减少具有劳动能力人群的死亡率、减少母婴死亡率、增进公民和青少年的健康、提高生育率,等等。按照该构想,俄罗斯总人口2015年将稳定在1.42亿~1.43亿,2025年将恢复到1.45亿。为此,俄罗斯从提高出生率、降低死亡率、完善移民政策方面采取一系列措施。

  俄罗斯政府一直完善鼓励生育政策,全力帮扶多子女家庭。根据普京总统的建议,俄罗斯于2007年开始实施母亲基金项目,为生育或收养第二个及更多孩子的家庭提供国家补贴,用于偿还房贷、建造房屋、子女教育、父母养老金储蓄。2007年,母亲基金额度为25万卢布,按照当时汇率约合7.4万元人民币。为了保证母亲基金不缩水,政府每年根据通货膨胀率和联邦财政预算上调额度,如2012年为38.764万卢布,2013年为40.89万卢布,2015年约为45.3万卢布。母亲基金对俄罗斯国家预算来说不是一笔小数目。自2013年起,俄罗斯绝大多数联邦主体亦先后启动地方性母亲基金,向生育三胎或更多子女的家庭每月提供0.5万~1.1万卢布补贴。此外,各地方政府还减少了新生儿父母的个人所得税,为孕产妇提供高效医疗服务并落实“保障年轻夫妇家庭住房”政策。

  如果不改变全社会对待家庭和家庭价值的态度,就不可能解决出生率低的问题。为扭转严峻的人口下滑趋势,俄罗斯大力宣导为人父母光荣的思想,弘扬健康家庭价值观,并为此恢复了苏联时期的相关政策。2008年5月13日,根据俄罗斯总统令设立了“光荣父母”勋章,供养4名子女的父母即可提出申请。2010年9月7日,俄罗斯进一步明确,“光荣父母”勋章仅授予那些抚育7个以上子女并关心子女健康、教育、心智、道德等全面发展的父母。自2012年起,获“光荣父母”勋章的家庭可得10万卢布奖金。每年六一国际儿童节前后,俄罗斯总统会在克里姆林宫颁授“光荣父母”勋章。

  为降低人口死亡率,俄罗斯实施了国家“健康计划”,加大对包括心血管疾病在内的高死亡率疾病的研究投入;制定越来越严厉的交通违规惩罚措施;限制酒精饮料的进口和销售;号召人们远离毒品,树立健康的生活方式。2007年,普京总统建议政府将养老金提高20%,以后再根据国内经济状况不断提高退休人员的福利待遇,让老年人安享晚年,并达到增加人均寿命的目的。

  另外,实施俄罗斯侨胞回迁计划和国际移民本土化政策。根据1989年苏联人口统计资料,有2528.95万俄罗斯族居民生活在俄罗斯联邦之外的其他14个加盟共和国,占苏联人口总数的17.4%。苏联解体后,这2500余万人顷刻间成为海外侨胞。吸引侨胞回归祖国怀抱成为俄罗斯接收海外移民的优先方向,并被视为增加人口的重要途径。2006年6月,普京总统签署了《关于协助居住在国外的俄罗斯侨胞自愿返回俄罗斯的措施》(下文简称侨胞回迁计划)。该计划自2007年1月开始实施,每名归侨可获得不少于10万卢布(约合3800美元)安家费。俄罗斯12个联邦主体被列为首批接收回迁侨民的地区,其中有七个位于西伯利亚与远东,即克拉斯诺亚尔斯克边疆区、滨海边疆区、哈巴罗夫斯克边疆区、阿穆尔州、伊尔库茨克州、新西伯利亚州、秋明州。与此同时,俄罗斯政府继续采取措施,规范其他外来移民。普京总统指出:“国家人口的增长必须辅以成熟完善的移民战略”。2007年1月15日,《俄罗斯联邦外国公民和无国籍人士移民登记法》和新版《俄罗斯联邦外国公民法律地位法》正式生效,外国人在俄罗斯居留和就业的程序较以前大为省简,对吸引国外移民起到了积极作用。

  

  

  2006年以后,俄罗斯经济日渐回暖、社会日趋稳定,为人口形势的改善提供了良好环境。随着一些利好政策的落实,俄罗斯人口领域逐渐呈现出新气象。2010年,俄罗斯贫困人口降至1790万人,比2004年缩减1200多万人。母亲基金因减轻多子女家庭的重负而备受青睐,加之妇幼保健工作富有成效,俄罗斯人的生育意愿有所提升。从2008年起,新生儿数量逐年递增。特别是2012年以后,新生儿数量连续三年达190万,2014年增至194.7万。同时,得益于严格的酒精管制措施,2016年俄罗斯人均饮酒量较2003年下降了43%,与酒精有关的死亡人数显著减少。2018年俄罗斯人均预期寿命达到历史最高水平,其中男性将近68岁,女性达到78岁。2019年,俄罗斯人均预期寿命在历史上首次超过73岁,比2000年增加了8岁。

  从2009年起,俄罗斯人口数量停止下降,且连续八年呈小幅增长。2012年,俄罗斯人口数量达到1.43亿,提前实现《俄罗斯联邦2025年前人口政策构想》的阶段性目标。俄罗斯人口的自然减损大大放缓。2013年,俄罗斯首次出现人口自然增长,出生人口多于死亡人口2.29万。2015年,俄罗斯总人口增加到1.463亿,提前完成《俄罗斯联邦2025年前人口政策构想》的目标任务。2017年,俄罗斯人口总数攀升至1.4688亿,是俄罗斯独立以来总人口的第二高峰。

  值得注意的是,俄罗斯人口危机并未烟消云散,集中表现在以下方面:

  第一,人口的衰减颓势难以反转。2006年以来,俄罗斯堕胎数量虽有所下降,但堕胎现象仍较为普遍,每年约有百万例,大致相当于新生儿数量的一半。人口出生率仍处于低位徘徊状态。2010年,俄罗斯独生子女家庭的比例增至65.5%。自2015年起,新出生人口数更是连年下滑,人口预期寿命远远低于世界平均水平。2012年,俄罗斯人平均预期寿命为65岁(1986~1987年为70.13岁),而美国、中国分别为76岁、74岁。2014年3月,克里米亚被俄罗斯合并后,西方国家发起了自冷战结束以来最严厉的反俄制裁,加之国际市场石油价格滑坡,导致俄罗斯货币贬值、经济凋敝。俄罗斯居民生活水平大幅下降,贫困人口数量出现反弹。2018年,贫困人口增至2000万人,约占人口总数的13.6%。

  根据俄罗斯人口普查资料,2010年有1.429亿常住人口,比独立前大约减少了450万。即使在2017年,俄罗斯人口总量也未恢复到2003年的水平,距1993年人口峰值(俄罗斯难以企及的人口巅峰)更是相去甚远。而作为俄罗斯战略要地的远东地区,人口数量更是大幅度缩减。据俄罗斯人口普查资料,2010年远东人口为629.3万,比2002年(669.3万)约减少40万。2012年远东人口为626.59万,2015年远东人口降至610万。同时,每年有大量人口外流。俄罗斯联邦统计局数据显示,仅2014年离开远东的人即超过26.5万。

  第二,民族宗教结构的变化趋势令俄罗斯人担忧。俄罗斯是以俄罗斯族为主体的多民族、多宗教国家,境内分布着190多个民族。1989年1月,俄罗斯联邦共和国有1.47亿人口,其中俄罗斯族人口总计1.199亿,占81.5%。俄罗斯人口生育率明显存在着民族宗教差异,直接影响到俄罗斯人口的民族宗教结构,其中穆斯林人口的增长势头格外惹人注目。根据1989年苏联人口普查资料,近1200万穆斯林居民生活在俄罗斯联邦境内。按照伊斯兰教传统习俗,穆斯林家庭崇尚多生多育。俄罗斯族人口增长率远不如穆斯林人口增长得快。俄罗斯境内穆斯林聚居的9个共和国中有7个位于北高加索地区。俄罗斯独立后,这7个共和国的穆斯林人口急剧增长,伊斯兰化进程加快。根据2002年人口普查资料,俄罗斯大约有1450万穆斯林居民,比俄罗斯独立前增加了250万。在俄罗斯总人口中,穆斯林人口的比重日益提升,俄罗斯族人口的比例逐渐下降,2002年降至80%。据专家预测,在不久的将来,穆斯林人口有望超过东正教徒数量,成为俄罗斯第一大宗教群体。值得注意的是,俄罗斯境内的穆斯林尤其是年轻人普遍缺失国家认同感。特别是穆斯林居民区或穆斯林占多数的北高加索等区域民族矛盾尖锐、社会冲突迭起,这无疑对俄罗斯的社会稳定和国家安全构成一定威胁。

  第三,侨胞回迁计划无法如愿以偿。俄罗斯移民政策相对保守、狭隘,且脱离实际,甚至异想天开。侨胞回迁计划没有充分考虑移民的经济诉求,如将住房问题等安置移民的主要责任推给地方政府,因此其目标任务不可能实现。按照该计划,到2012年前,俄罗斯将吸纳44.32万侨民回国。但至2011年,回流侨民人数总计6.1万,其中大部分人定居于俄罗斯中部地区。2014年克里米亚脱乌入俄后,乌克兰成为俄罗斯外来定居移民的主要来源国,但2017年以后,绝大多数乌克兰移民将迁徙目标锁定在波兰、捷克、德国等欧盟国家,因为那里比俄罗斯薪酬优厚,签证居留简便易行。因此,俄罗斯的侨胞回迁计划实际上只是空中楼阁式的希望。

  

  

  2017年,俄罗斯经济走出危机,但人口状况却再度恶化。生育率经历短暂提振后重陷低迷状态,人口数量呈现下滑趋势。俄联邦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俄罗斯生育率比上年下降了10.7%,属此前十年内首次大跌落。俄罗斯自然人口减损13万,其中新出生人口数降至169万,降幅高达13%,跌至2007年的最低水平,死亡人口高达182万。

  为了降低死亡率和提高出生率,俄罗斯重新调整人口政策,加大力度刺激生育,尤其是对低收入家庭给予特别关注。自2018年1月起,俄罗斯政府为生育头胎子女的家庭每月发放补助金1.05万卢布(约合1190元人民币),直至小孩一岁半为止。家庭人均收入小于劳动人口最低生活保障1.5倍的家庭方可申领。此外,为生育二胎或三胎的家庭推出专门的抵押贷款计划,提供超过6%的贷款年利率国家补贴。

  同时,俄罗斯政府着力扩大学龄前儿童基础设施建设。苏联解体以后,托儿所逐渐停办,三岁以下幼儿多为家庭照管。这种状况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适龄家庭的生育意愿。2017年12月普京总统称,俄罗斯在未来两年将增加32.6万个托儿所学位,以解决三岁以下幼儿入托问题。为此,国家财政计划拨款490亿卢布新建729个托儿所。2018年9月20日,普京在第二届欧亚妇女论坛上表示,俄罗斯将继续百分百保障学龄前儿童入园率,以保证妇女在生育后能尽快重返工作岗位。

  尽管俄罗斯政府多措并举,人口危机却愈演愈烈。2018年,全国新生儿总数减为159.9万,较2017年减少9.1万;人口总数降至1.468亿,比2017年下降8.7万。同年,在全国85个联邦主体中人口呈负增长的联邦主体有65个,比2017年增加了5个。同时,俄罗斯人口老龄化问题异常严重。截至2019年年初,俄罗斯总人口为1.46781亿,其中60岁以上老人超过3200万,占总人口的21.8%。2019年前9个月,人口自然减少25.96万,为此前十一年内最大降幅。2020年年初,俄罗斯总人口约为1.467亿,比1990年几乎减损100万。俄罗斯人口预测则更加令人悲观。2019年年底,俄联邦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未来20年俄罗斯人口减损额可能高达1200万。

  正是在这种背景下,普京总统选择在2020年新年伊始发表国情咨文,之所以这样,用普京自己的话说,就是“必须刻不容缓地解决国家在社会、经济和技术领域面临的艰巨任务”。与以往不同的是,普京在这份国情咨文中以人口问题为切入点,并以大约三分之一的篇幅深度阐述了俄罗斯人口现状及俄罗斯的应对措施,俄罗斯当前面临的人口挑战不言而喻。普京指出:“目前我国有将近1.47亿人口。但在人口学意义上,我们已经进入一个非常困难的时期。”据统计,2019年俄罗斯总和生育率为1.5,这对俄罗斯而言很低,对俄罗斯未来发展是个巨大隐患。普京认为,到2024年该指标应提升至1.7。为此,他宣布了一系列改善人口状况、鼓励多生多育的重大举措,其中包括一孩家庭可全额享受母亲基金补助,按2020年1月物价指数计算约为46.6万卢布;母亲基金额度增加15万卢布,即二胎家庭可领取61.6万卢布补助;为三胎家庭减免45万卢布抵押贷款;将母亲基金项目延长至2026年12月31日。同时,自2020年起,为3~7岁儿童发放月补贴,低收入家庭应获得一孩和二孩的额外补贴,平均超过1.1万卢布(约合1100元人民币)。

  普京在2020年国情咨文中指出,“对俄罗斯人口的悲观预测让人警觉,应在下个十年中期以前保证出生率增长”。然而,欲达到这些目标,俄罗斯人口发展将步履维艰,主要原因在于:第一,当前俄罗斯大多数育龄妇女出生于生育率十分低迷的20世纪90年代,因此有望成为母亲的人口基数大打折扣。可想而知,今后一段时期内,俄罗斯人口自然减损量可能继续增加;第二,俄罗斯人生育意愿的主要障碍是缺少稳定收入和家庭收入微薄、生育成本和教育费用昂贵、住房紧张,其中居首位的是家庭收入低。2018年3月,普京总统在国情咨文中提出民生领域一系列量化指标,包括俄罗斯“令人无法接受”的贫困人口在未来六年内应该减少一半,即从2000万减至1000万。但到2019年,仍有1900万人挣扎在贫困线下,约占全国总人口的13%。从俄罗斯经济形势来看,贫困状况无法在三五年内明显改观。另外,近年来,俄罗斯居民的实际收入水平下降,这对提高人口出生率产生一定的负面影响。

  

  

  1992年,俄罗斯自然人口开始陷入负增长的泥淖。从1994年起,总人口连续十余年缩减,至2008年减为1.419亿,比苏联解体前的1989年减少550万。如果不将数百万外来移民和难民计算在内,那么这段时间内俄罗斯人口实际减少了一千多万,减速之快令人震惊。2009年以来,随着经济形势的逐渐好转,加之各项相关政策的有力支撑,俄罗斯人口状况明显改善,但其背后却隐藏着不小危机。2014年,俄罗斯因受西方制裁而外部环境日益紧张,至2017年人口状况再度恶化。普京总统认为,当前俄罗斯人口危机的主要原因可归结为二战时期遗留下来的“人口陷阱”和20世纪90年代的艰难困境。

  绵延不绝的人口危机无疑给俄罗斯带来诸多负面影响:

  首先,俄罗斯的正常发展受到严重束缚。人口危机造成俄罗斯劳动力严重短缺、现代化企业管理人才匮乏,从而极大地制约了俄罗斯经济发展和改革成效。普京在2005年国情咨文中指出:“我们在各领域所推行政策若想成功,就必须解决最尖锐的人口问题”。2006年,时任俄罗斯联邦委员会主席谢尔盖·米罗诺夫说过,为确保国家正常发展,俄罗斯人口需要增加一倍,即从1.43亿人增至2.5亿~3亿人,并且这种人口增长“不应来自外来移民,而是源自自然增长”。然而,由于人口数量锐减、老龄化程度加重,人口问题成为制约俄罗斯经济、社会、科技、文化等各领域发展的战略性问题。以俄罗斯远东和北极地区为例,远东地区蕴藏石油、天然气、金刚石、煤炭等异常丰富的自然资源,素为俄罗斯极其重要的创汇大区,也是俄罗斯强国梦的重要依托。21世纪以来,远东地区的经济价值和战略地位扶摇直上。特别是俄乌冲突爆发后,由于俄罗斯在欧美世界陷入“百年孤独”,“太平洋的俄罗斯”的战略意义愈益凸显。为了大力实施远东开发战略,2012年俄联邦专门设立了远东发展部。2018年11月3日,普京总统签署法令,原西伯利亚联邦区布里亚特共和国与外贝加尔边疆区划入远东联邦区。目前,远东面积达696万多平方公里,人口增至800多万。2019年2月26日,普京签署总统令,将远东发展部更名为远东与北极发展部。俄罗斯北极地区面积约为300万平方公里,占俄罗斯领土面积的18%,人口大约250万,仅占俄罗斯总人口的1.7%左右。1989年,远东人口密度为每平方公里1.3人,这已大大低于俄罗斯联邦平均指数。远东与北极区域的许多城市和城镇劳动力严重短缺,专业技术人员大量外流。不少村庄荒芜人烟甚而消失,百里不见人烟的地方随处可见。基于这样的人口配置,俄罗斯“向东看”战略和远东、北极开发计划将是步履维艰的。

  其次,俄罗斯的国家安全受到严峻挑战。俄罗斯是世界上幅员最辽阔的国家,然而俄罗斯的人口总量与世界最大面积国家的地位很不匹配。当前,俄罗斯人口数量在全球排名第九位。俄罗斯一直是世界上人口密度最小的国家之一。就城市人口而言,首都莫斯科为俄罗斯唯一一座千万级规模城市,现有大约1250万常住居民。第二大城市圣彼得堡约有500万人口,第三大城市新西伯利亚市仅有160多万人口,落差之大令人无法相信,这是世界上版图最大的国家,而且这样的城市人口体量无法与其他国际大都市相提并论。俄罗斯远东最大城市大约只有60万人口。毫无疑问,要保障俄罗斯的国家安全,不仅需要它手中握有核武器,更需要有足够的人口。没有足够的人口,强国富民的俄罗斯梦真的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另外,对俄罗斯人口危机及其潜在风险应当有充分的预判。总体而言,俄罗斯独立30年来,除了20世纪90年代社会动荡、车臣战争、全球金融危机和近些年的西方制裁之外,俄罗斯人口发展的自然环境基本上风调雨顺,未遭遇多少特大干旱、洪涝、饥荒等灾害。但是,一旦出现突发情况,如2020年新冠病毒肺炎疫情全球大流行等,人口危机、经济衰退与天灾人祸多重叠加、相互交织,那么俄罗斯的人口安全将更为严峻,甚或深陷绝地。

  第三,俄罗斯的排外心理受到强烈刺激。俄罗斯民族众多,各种宗教并存(东正教、伊斯兰教、犹太教、佛教等),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它的包容性。可是,面对挥之不去的人口危机,许多俄罗斯人惶恐不安,甚至制造、散布、听信一些谣言。譬如,20世纪90年代,随着俄罗斯人口状况的急剧恶化和境外移民的蜂拥而至,“黄祸论”沉渣泛起,“中国人口扩张论”等无稽之谈甚嚣尘上。这种不和谐音给中俄关系蒙上了一层阴影。后来,随着中俄睦邻友好关系的日益夯实,尤其是中俄边界全部划定以后,俄罗斯对华舆情越来越向好的方向转变,但“中国威胁论”之类的观点和言论在当下的俄罗斯仍不绝于耳,从而对中俄关系的顺畅发展产生消极影响。再比如,目前俄罗斯人对中亚非俄罗斯族移民排斥情绪很大。很多人主张限制伊斯兰教在俄罗斯境内传播,反对中亚和高加索地区的穆斯林移居俄罗斯。可以说,这种过度恐慌和排外情绪反过来不利于吸引外来移民,而外来移民是俄罗斯经济社会发展不可或缺的。

  人口危机是当今许多国家面临的共同难题,并非俄罗斯所独有,也并非俄罗斯独立后才出现。如何化解俄罗斯的人口危机,俄罗斯科学院通讯院士、著名国际移民问题专家谢·梁赞采夫教授认为,俄罗斯人口减少并非不可避免的客观现象,国家政策是改善人口状况的关键因素。他指出,目前俄罗斯人口政策的基础在于几个方面,其中包括来自后苏联空间各国的移民并减少俄罗斯向海外移民是俄罗斯人口发展的重要资源。俄罗斯盖达尔经济政策研究所的研究成果表明,摆脱人口危机,应当依靠提升工资待遇,改善投资环境,减少官僚主义在商业发展中造成的障碍,消除国内腐败,增加就业岗位和机会来实现。笔者以为,化解俄罗斯的人口危机离不开良好的经济条件、积极的国家政策和各国的有益经验,而前两者又离不开全球经济大气候。俄罗斯产业结构单一,过度倚重能源,贫富差距严重,这加剧了俄罗斯经济的脆弱性和不确定性。与北约之间的地缘政治角逐及今年初的石油大战,加剧了俄罗斯面临的压力。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预测,受新冠肺炎疫情的影响,2020年全球经济增长率将下降到-3%,这比2008~2009年全球金融危机的情况更加严重。疫情期间,俄罗斯经济被迫按下了暂停键,居民收入减少,失业率走高。这些情况成为俄罗斯摆脱人口危机的不利因素。人口增长是一项长期、复杂的系统工程。从各种迹象来考量,俄罗斯的“人口保卫战”势必是一场持久战。

  

  (注释略)

  

  (王晓菊,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历史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