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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桂霞:我国太平洋与太平洋国家史研究:现状、问题与愿景

2021-10-20

  (来源:《历史教学问题》2021年第5期)

  摘要:太平洋与太平洋国家史作为世界历史的一个分支在我国正式出现的时间较晚,但与此相关的研究却在20世纪下半叶既已出现。截止到2021年,我国不仅编撰完成了几乎所有太平洋国家的列国志,形成了一支颇具潜力的研究队伍,而且对太平洋贸易和地区一体化开展了较为充分的探讨,移民、华侨和契约劳工等问题的研究也方兴未艾。然而,由于受到起步较晚、偏重现实问题以及现行考评机制等诸多因素制约,该领域还存在诸多问题:相关概念界定在学界尚有分歧,基础研究较为薄弱,成果发表较为困难,研究人员不懂当地语言,研究队伍不成熟、不稳固等等。未来太平洋与太平洋国家史的编撰刻不容缓,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合作研究势在必行,在“一带一路”倡议引领下,大国与太平洋地区的关系研究也应更加充分展开。

  关键词:太平洋国家;列国志;马尼拉大帆船;太平洋贸易;移民

  太平洋与太平洋国家史作为世界历史的一个分支,在我国是最近几年才出现的一个新兴研究领域,其标志就是2019年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历史研究所太平洋与太平洋国家史研究室的成立。这一研究室的设立,是党中央高瞻远瞩、时刻把握时代发展脉搏做出的睿智决策,深刻反映了我国世界历史学科发展、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和日益走向世界舞台的现实需要,另一方面,也是世界历史进入“太平洋时代”和全球化的必然趋势。然而,到目前为止,尚未见到有关文章对这一研究现状进行系统梳理,相关概念也模糊不清,十分不利于该领域的进一步发展。本文尝试从太平洋国家概念的界定出发,在梳理我国太平洋与太平洋国家史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力图寻找现有研究的短板及原因,并就其未来发展进行合理展望,以期推动太平洋与太平洋国家史的研究。

  一、太平洋国家概念界定

  在梳理太平洋与太平洋国家史的研究现状时,我们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何谓太平洋与太平洋国家史?这是进行研究现状梳理的基础,然而,目前对于这一概念,学者们认知不一、说法不一,我国学界对这一概念尚未进行明确界定。作者认为,这一概念至少应涵盖太平洋的历史、太平洋国家的历史以及太平洋与太平洋国家的互动历史三个方面的内容。对于太平洋,我们有着明确的认知,明晰它位于亚洲、大洋洲、南极洲和南北美洲之间,是世界上最大、最深、边缘海和岛屿最多的大洋,蕴含丰富的石油、天然气等矿物资源和渔业资源,是重要的战略要地。不过对于太平洋国家,学者们的认知有着明显的分歧,主要表现为:(1)太平洋国家指的是太平洋中的国家,还是既包括太平洋中的国家也包括太平洋沿岸的国家?(2)太平洋国家仅仅是指已经独立的国家,还是包括未独立的太平洋地区?(3)太平洋边缘海沿岸的国家是否应包括在内?等等。由于认知不同,我们可以把太平洋国家区分为三个不同层次:

  (一)太平洋国家主要是指太平洋(不包括边缘海)中已独立的国家。根据这一认知,太平洋国家除了已经独立的14个太平洋岛国——巴布亚新几内亚、所罗门群岛、瓦努阿图、斐济、汤加、萨摩亚、纽埃、库克群岛、图瓦卢、瑙鲁、基里巴斯、帕劳、马绍尔群岛和密克罗尼西亚联邦外,还应包括大洋洲的新西兰,东南亚的印度尼西亚、菲律宾以及东亚的日本等,共计18个国家。

  (二)太平洋国家主要是指太平洋(包括边缘海)中已独立的国家。如果把太平洋的边缘海涉及的国家包括在内,那么,除了上述18国之外,还应包括东南亚的越南、东帝汶、文莱、马来西亚、新加坡,以及东亚的韩国和朝鲜,共计25个国家。

  (三)太平洋国家既包括太平洋(包括边缘海)沿岸国家,也包括太平洋中已独立的国家。这一概念应是太平洋国家最宽泛的定义,其范围应在上述25个国家的基础上,再加上大洋洲的澳大利亚,东南亚的泰国和柬埔寨,东亚的中国,欧洲的俄罗斯,北美洲的加拿大、美国和墨西哥,以及拉丁美洲的危地马拉、洪都拉斯、萨尔瓦多、尼加拉瓜、哥斯达黎加、巴拿马、哥伦比亚、委内瑞拉、尼瓜多尔、秘鲁、智利,共计44个国家。

  就我国的太平洋与太平洋国家史研究而言,对太平洋国家的第三种认知应最符合世界历史学科发展的需要,也更能体现国家对这一研究领域的期待。如果从全球化特别是大国博弈的视角来看,太平洋国家除了上述44个国家外,概念还应进一步泛化,在太平洋相关独立国家的基础上,再加上美、英、法、日、澳、新等国在太平洋上的海外领土。因为正是这些海外领土的存在,才使得原本与太平洋并未直接相连的英国、法国、德国等域外国家卷入了太平洋纷争之中。基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太平洋国家实际上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国家概念,而是一个区域概念。同时,我们在使用太平洋国家这一概念时,也应注意它与“太平洋岛国”、“南太平洋岛国”、“南太平洋岛屿国家”以及“南太地区”诸概念的区别与联系,以更好地推动太平洋与太平洋国家史的研究。

  关于“太平洋岛国”,目前国内主要有四种认知:1.“太平洋岛国”指的就是除澳、新外,大洋洲已独立的14个太平洋岛屿国家;2.“太平洋岛国”指在联合国拥有投票权的12个太平洋岛国,即把新西兰的自由联系国纽埃和库克群岛排除在外,两国因不是联合国会员国故没有投票权;3.太平洋岛国应包括所有太平洋岛国论坛成员国,即除了14个独立的太平洋岛国外,还包括澳大利亚、新西兰以及新喀里多尼亚和波利尼西亚:4.太平洋岛国主要指除南太平洋上澳大利亚和新西兰以外的14个国家和美、英、法属地区。 作者认为,四种认知均有其合理之处,但都不够严谨,太平洋岛国应指大洋洲除澳大利亚和新西兰以外的14个独立国家,以及澳、新、美、日、英、法、德等国的附属地区。同时,这一概念应是一个动态概念,如果这些附属地区政治地位发生变化,其内涵也应随之调整。

  关于“南太平洋岛国”或“南太平洋岛屿”国家,较为普遍的观点认为,“南太平洋岛国”是指除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外的27个国家和地区,具体包括:14个已独立的太平洋岛国;(美国的海外领地)北马里亚纳群岛、美属萨摩亚、威克岛、中途岛、约翰斯顿岛、豪兰岛-贝壳岛和贾维斯岛;(法属)波利尼西亚、法属新喀里多尼亚、瓦利斯和富图纳;(澳大利亚领地)诺福克岛;(英国领地)皮特凯恩岛以及(新西兰领土)托克劳。 “南太平洋岛屿国家”则包括14个已独立太平洋岛国;(美国海外领地)北马里亚纳群岛、关岛、美属萨摩亚;(法属)波利尼西亚、法属新喀里多尼亚、瓦利斯和富图纳。

  关于“南太平洋地区”(即我们通常所说的南太地区),南太地区研究代表人物徐秀军认为,该地区主要用来指太平洋共同体所包括的除去原宗主国之外的所有成员,即14个独立国家以及英国、法国、美国和新西兰现存的8个领地——美属萨摩弧、关岛和北马里亚纳群岛;法属波利尼西亚、法属新喀里多尼亚、瓦利斯和富图纳;英国领地皮特凯恩群岛以及新两兰领地托克劳。 陈晓晨也认为,南太地区是指目前太平洋共同体中除澳新美英4国以外的22个岛屿政治实体所构成和构建的自然地理、社会空间和国际关系体系,实际上其覆盖的范围与徐秀军的认知基本相同。

  这三个概念与太平洋国家的概念虽不完全相同,但其所涵盖的范围都是太平洋国家的有机组成部分。因此,太平洋国家既是一个地理概念,又是一个政治概念;既包括了太平洋中和太平洋沿岸的国家,也包括了这一区域中尚未独立的地区或岛屿。同时,太平洋国家也是一个动态的概念,既包括已有的国家和地区,也涵盖此后随着地壳变化太平洋中新产生的诸岛屿。

  二、我国太平洋和太平洋国家史的研究现状

  虽然太平洋与太平洋国家史在我国是一个新兴研究领域,但学界已有部分学者从事相关研究,也取得了较为丰硕的成就,主要表现为:

  (一)太平洋国家列国志基本完成,研究队伍初步形成

  在我国,从事国别和区域研究最基本的资料就是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领衔编撰的列国志,截止到2021年7月23日,检阅列国志数据库可得知,在与太平洋相关的44个已独立国家中,除中国外,已有41个国家的列国志正式出版。 尚未有列国志的两个太平洋国家,一个是2002年刚刚独立的东帝汶,另一个是新近与我国建交的萨尔瓦多。两国的列国志虽然还没有正式出版,但经咨询社科文献出版社得知,两个国家的列国志均已签约,目前作者正在积极撰稿中。41个太平洋国家列国志的付梓,一方面为我国的太平洋与太平洋国家史研究奠定了良好的基础,另一方面,通过列国志的编撰,实际上也为我国太平洋与太平洋国家史研究培养了一支颇具发展潜力的队伍。

  在这一支研究队伍中,既有在该国别领域深耕多年的资深学者,如澳大利亚列国志的作者沈永兴/张秋生、新西兰列国志的作者王章辉等,也有刚刚涉足该国研究的青年学者,如库克群岛列国志的作者王作成、所罗门群岛列国志的作者张勇等。他们多是从事世界史或国际关系史研究的学者,也不乏外语专业跨界而来的新从业者,这些人构成了目前我国太平洋与太平洋国家史研究的基本队伍。另有一些学者,虽然没有参加太平洋国家列国志的编撰,但却长期从事相关研究,且取得了突出成就。如澳大利亚研究学者汪诗明、太平洋史研究学者王华、加拿大研究学者付成双、拉美史研究学者江时学和韩琦、华人华侨史研究学者张秋生和费晟等,他们与太平洋国家列国志作者们一起,构成了目前我国太平洋与太平洋国家史研究的队伍。这支队伍虽然年龄差距略大,研究水平不一,但学者们都对太平洋与太平洋国家研究有着无比浓厚的兴趣,也一直致力于相关领域的研究,他们是我国太平洋与太平洋国家史研究的中坚力量。

  (二)太平洋贸易和地区一体化引起广泛关注

  太平洋贸易问题引起学者们广泛的兴趣。继1992年何芳川在《世界历史》第6期上发表论文《太平洋贸易网与中国》后,张德明、许斌和陈奉林相继发表文章,对环太平洋经济网络的产生、太平洋海上贸易的近代化发展进程和古代西太平洋贸易网的兴衰进行探讨。 在此基础上,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王华教授陆续推出《夏威夷檀香木贸易的兴衰及其影响》《夏威夷与北太平洋的早期商业化》《南太平洋岛民强制劳工贸易的发展、特点和影响(1863—1911)》《海洋贸易与北太平洋的早期全球化》《经济全球化视野下的近代对华海洋动物毛皮贸易》等文章,从经济全球化的视角对北太平洋的贸易及北太平洋的贸易一体化进行探讨,对二战后国际学界太平洋史的研究进行梳理,认为太平洋史的研究在经历帝国史和本国史研究阶段后,正在向以“太平洋世界”为代表的整体、开放的“太平洋的历史”阶段, 我们对太平洋国家最广泛的界定恰好也符合了这一发展趋势。

  关于马尼拉大帆船的研究则是从另一个视角对太平洋贸易进行了探讨。主要表现为2013年为纪念中华人民共和国与西班牙国建交40 周年,西班牙上海总领事馆、西班牙米盖尔·德·塞万提斯图书馆协同墨西哥、菲律宾驻上海总领事馆一起,邀请了 5 位国际专家就 “全球化的起源: 马尼拉大帆船”为主题进行了一系列学术研讨,并在最后召开了圆桌讨论会议。专家们回顾了 16、17 世纪西班牙、墨西哥、菲律宾、中国在第一波全球化浪潮中的主角地位,讨论了西班牙人开辟太平洋东部航线、美洲白银与中国经济的关系、大帆船贸易对推动菲律宾经济与社会转变的作用、中国丝绸和瓷器等产品通过西班牙王国进入美洲及欧洲市场所产生的影响等问题。后来,南开大学《世界近现代史研究》就此出版了一本研究专刊(2013/00) ,就马尼拉大帆船与全球化、马尼拉大帆船对明王朝的影响等进行专门探讨。 此后,龚宁在《试析1571-1940年中菲贸易之兴衰》一文中对马尼拉大帆船也有一定论述,韩琦就这一问题也在进行深入探讨。

  在太平洋地区一体化方面,学者们的研究最为广泛。因为太平洋地区是世界上经济发展最快、最活跃、最具发展潜力的地区,这里不仅分布着全球前三的经济体——美国、中国和日本,也是区域一体化最为活跃的地区,从北美自由贸易区到太平洋联盟,从东亚一体化到太平洋主义,再到区域一体化最成功的东盟等等不胜枚举。因此学者们在这一方面的研究也最为广泛,其中有的学者关注太平洋国家某一区域一体化的进程,如北美自由贸易区、太平洋联盟(拉美地区太平洋沿岸国家区域组织)、东北亚一体化、东亚一体化、东南亚等的一体化进程;有的探讨太平洋某些区域的地区秩序,如亚太地区秩序、南太地区秩序等;有的从地区主义视角对特定国家,如菲律宾、缅甸等的政治发展进行剖析。 在此基础上,学者们也尝试把两个区域一体化联系起来进行研究,较有代表性的是沈予加和陈晓晨新近发表的一篇文章《地区间互动视角下的南太平洋地区与东南亚》,对南太平洋地区与东南亚之间的地区间互动进行初步探讨,为太平洋地区一体化做了有益探索,同时也为该地区的一体化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三)移民、华侨和契约劳工研究方兴未艾

  由于移民在两国关系中的桥梁和纽带作用,移民研究一直是我们研究地区国别及国际关系史的重要视角之一,学者们通过对各国移民的研究,或开拓了地区和国别研究的新领域,或丰富了地区和国别研究的内容,或推动了该地区和国别的研究,或重新审视了两国关系,移民在其中的作用不一而足。就太平洋国家的移民而言,既有先发国家因宗教和领土扩张因素,或出于提高该国在全球的影响力的考虑而向后发国家的移民,如早期的传教士,日本向巴西、中国东北和中国台湾的移民等,也有近代时期因生活所迫背井离乡的移民,如中国人的“下南洋”(实际上也扩展至某些太平洋岛屿地区)、太平洋岛屿的契约劳工以及印度的契约劳工;后来某些发展中国家民众为追求更好的生活也涌入发达国家,如美国的拉美裔移民以及太平洋岛国涌向澳大利亚、新西兰和美国等的移民等。对于太平洋地区出现的这一正向与反向移民,学者们都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从不同侧面进行了论述和剖析。

  以日本移民为例,由于明治维新后日本政府重新打开国门,鼓励、支持和大力推动海外移民,因此自1868年向夏威夷移民起,日本的海外移民从北美到南美,从亚洲到大洋洲,几乎遍布太平洋沿岸,涉及美国、加拿大、墨西哥、秘鲁、巴西、澳大利亚、东南亚以及中国东北、华北和台湾地区等,因此对日本移民史的研究实际上就是太平洋国家史研究的重要内容之一。学者们从不同视角对日本的移民政策、日本向墨西哥、秘鲁、阿根廷、巴西 、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东南亚和中国的移民及其影响进行了剖析,产生了一系列较高质量的相关学位论文。关于日本对我国特别是东北和台湾的移民,学者们的论述则更为详尽。

  对于移民中的特殊群体——华侨和契约劳工,学者们也从不同视角、不同国家出发进行探讨。1840年中国被打开国门、实行五口通商后,国人开始走出国门到国外谋求更好的生活和发展,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契约华工,他们除了“下南洋”外,也扩散到太平洋沿岸的澳大利亚、新西兰、太平洋岛国、美国以及拉美的牙买加、苏里南、哥斯达黎加、古巴、秘鲁等多个国家,从事种植园或采矿等工作,成为中国与太平洋沿岸国家文化交流的桥梁与纽带。如费晟就以海上贸易为基础的交通网络建立后,华人移民劳工和其后兴起的华人资本都积极参与并推动了南太平洋地区农牧矿复合生态的形成。

  对太平洋国家外交史的研究也已触及太平洋区域。以美国为例,较有代表性的成果包括:梁茂信的《美国对夏威夷的吞并与在太平洋地区的外交战略》、徐国琦的《威廉·亨利·西沃德和美国亚太扩张政策》、张江河的《美西战争与美国向东南亚地缘政治扩张的历史脉络》和郑安光的《<鸟粪岛法>与美国海洋领土的扩张》等。此外,相关的刊物、研究机构和学术共同体陆续出现,硕博论文开始论及,区域性的学术交流机制逐步形成。

  总之,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化和“一带一路”倡议的推进,以及学者们的共同努力,我国的太平洋与太平洋国家史研究已经取得了喜人的成绩,但与国外的研究相比,与我国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事业的需求相比,还有诸多不足和需要改进之处,尚需学者们共同努力。同时,我国太平洋与太平洋国家史的研究因应国家需要而产生,积极服务于我国的外交事业和“一带一路”建设,凸显历史研究服务社会现实的功能。

  三、现有研究存在的问题及主要原因

  由于我国的太平洋与太平洋国家史研究起步较晚,且因国家发展和对外开放的现实需要而产生,目前还存在着基础研究较为薄弱、研究领域队伍尚不成熟、成果发表较为困难等诸多问题。

  1.基础研究较为薄弱

  太平洋与太平洋国家史研究基础的薄弱突出地表现为学者们对部分国家的研究刚刚涉足,尚未开展真正的历史研究,需要进一步深入和挖掘。

  历史研究与人类学、考古学、社会学等诸多学科密切相连、相辅相成,离开了考古发现、田野调查等,历史研究很难真正开展,更加难以深入进行,正因为如此,史学界一直十分重视考古学与人类学研究。以太平洋岛国研究为例,国外(主要是澳新、美国等)最早的太平洋岛国研究都开始于人类学研究,在某种程度上说,正是田野研究和融入式观察才造就了《萨摩亚人的成年》《新几内亚人的成长》和《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波利尼西亚的社会分层》《献给祖先的猪》等一批人类学经典著作,它们奠定了国外太平洋岛国研究的基础。

  然而,在我们国家却难以找到相应的人类学和考古学著作。因为我国的太平洋与太平洋国家研究与西方国家不同,是基于我国对外开放和“一带一路”倡议实施等现实需要而产生的一个新兴研究领域,因此学者们关注更多的是现实问题,相应的国际政治和国际关系的研究论文和著作也较为丰富,而对于人类学、考古学和历史学相关研究却十分有限,最突出的表现就是除美国、加拿大以及中国周边的国家俄罗斯、朝鲜、韩国、日本和东南亚国家的历史研究较为丰富外,太平洋沿岸拉美国家的历史书籍多为译著,中国学者自己撰写的相对较少,而对于诸多太平洋岛国,则至今未见到一部专门的通史著作,相关的人类学、考古学的研究也没有见到,我国太平洋与太平洋国家史的基础研究薄弱情况可见一斑。

  这一现状的形成,一方面与我国的太平洋与太平洋国家史起步较晚有关,另一方面,或者说更为重要的原因,是现行的考评机制所致。众所周知,历史研究既需要下苦功夫、笨功夫,又需要长期的积累,需要研究人员有“板凳甘坐十年冷”的决心与奉献精神。然而,对于研究人员所在单位而言,却需要研究人员快出成果、多出成果,显然这与历史研究的规律背道而驰。研究人员为了完成发表任务、职称评聘,或者为了多拿一点研究奖励补贴家用,只好选择快出成果、易出成果或发表刊物较多的国际政治、经济或旅游类方向,从而冲淡了对历史研究的兴趣和爱好。此外,研究机构为向有关部门提交报告、扩大影响,也偏重现实研究,这也是历史研究难以深入的重要原因。

  2.研究队伍尚不成熟

  从研究队伍上来看,我国太平洋与太平洋国家史的研究队伍只是借助编撰列国志才刚刚形成,目前还不够成熟,也不够稳固。

  如前所述,在太平洋与太平洋国家史研究队伍中,除了历史专业的研究人员外,尚有许多人此前并不从事历史研究,他们只是因为参加列国志的编撰的需要才刚刚涉入这一领域,没有接受过严格的历史研究训练,又缺乏基本的历史知识,并不清楚历史研究到底如何进行,因此纵然有心深入也难以继续。另一方面,在这支队伍中,也有部分研究人员停步不前,即在完成列国志的编撰之后就不再从事这一研究,也没有相关的论文或文章再现,似乎只是为了编撰列国志而涉足这一领域研究。这一情形在研究较为薄弱的太平洋岛国和拉美研究队伍中表现更为突出。

  这一现象的出现,一方面是因为有些研究人员因为要从事自己的专业研究,或为上课任务所迫,没有更多的时间或者无力分心再从事相关历史研究,另一方面,也因为他们在编撰完列国志后没有新的课题或者项目能够依托,失去了进一步研究的动力。

  3. 成果发表较为困难

  与其他学科相比,我国的世界史研究历程原本就十分短暂,是在“解放后中国学习苏联设立了‘世界史’学科,开始对全世界进行研究。但是当时没有开展独立研究,连高校世界史教材都是直接从苏联翻译过来的。” 虽然改革开放后经历了大发展时期,但1997年学科目录调整却将世界史调整为“历史学”一级学科下的一个二级学科。随着学科目录的调整,不仅世界史研究队伍大量减员、课程被大量压缩,更为严重的是,世界史研究人员的成果更加难以发表,许多刊物不愿意接受或者发表世界史的文章,较小国家或较不重要国家的历史研究论文更是难上加难。

  就太平洋与太平洋国家史而言,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1984年正式成立“中国太平洋历史学会”,1993年被更名为“中国太平洋学会”;学会的宗旨从研究太平洋区域及其周边国家和地区经济、社会、科技、文化、安全和招商引资等方面的历史和现状,演变为“致力于倡导和组织太平洋地区各国海洋组织、海洋工作者开展跨地区、跨行业和跨学科的合作,共同就海洋领域重大问题开展行动和组织研究”,其下刊物《太平洋学报》定位则是“探讨太平洋区域政治、经济、海洋、文化以及国际关系的现在和未来,”因为海洋发展的现实需要,该学会的一个重要领域——历史研究被弱化,相关太平洋历史研究成果也不容易在该刊物发表。

  另外,不懂当地语言、没有在当地长时段生活的经历等因素也制约着我国太平洋与太平洋国家史研究。太平洋国家众多,语言十分丰富且复杂多样,据不完全统计,全球近一半的语言分布在这一地区。我们的研究人员虽然熟悉英语、法语、日语、俄语甚至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但对于各国的本土语言却十分陌生,加上他们既不像欧美国家的传教士有着狂热的使命感,又不像美国的和平队员和日本的志愿者,一般没有在当地长期生活的经历,也没有在当地结婚生子、融入当地社会,因此很难对这些国家有着深刻的认识,我国应采取切实措施,解决这一瓶颈,从而推动太平洋与太平洋国家史的研究。

  四、我国太平洋与太平洋国家史的未来愿景

  虽然我国的太平洋与太平洋国家史研究刚刚起步,但研究队伍已初步形成,部分领域也取得了一定成就,随着“太平洋时代”的到来和我国日益走向世界舞台的中心,太平洋地区在我国对外开放和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进程中的作用越来越重要,太平洋与太平洋国家史的研究也得到国家的日益重视。2019年,根据中央要求,中国社会科学院在世界历史所新设太平洋与太平洋国家史研究室,并在全国范围内招聘有关研究人员,充实研究队伍。2020年11月18日,世界历史研究所又将国内太平洋研究领域负责人召集在一起,举办太平洋与太平洋国家史研究现状与未来学术研讨会,聆听各位专家和学者的意见和建议。这些举措既充分证明了国家对太平洋与太平洋国家历史研究的重视,也希望借此凝聚全国的顶尖研究力量,推动和引导我国太平洋与太平洋国家史的研究,在拓展和丰富世界史研究领域的同时,更好地服务于我国的“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建设。

  1.太平洋国家史的编刻不容缓

  我国的世界史研究,由于历史原因和欧洲中心论的盛行,有关古希腊、罗马、拜占庭和西欧国家特别是英国、法国和德国的研究成果十分丰富;美日崛起后,有关美国与日本的研究也曾一度掀起研究高潮;新中国成立后,国际共运史、苏联和东欧史研究成为我们关注的重点。相对于欧美史研究的丰硕成果,我国的非洲史、拉美史、大洋洲史以及部分亚洲国家史的研究相对薄弱。就太平洋国家历史而言,除了美国、俄罗斯(前苏联)、日本、韩国、朝鲜以及后来的东盟国家得到充分关注外,澳大利亚、新西兰、加拿大、墨西哥等国的历史得到一定关注外,其余国土面积较小、距离中国较为遥远的拉美国家和太平洋岛国的历史都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

  令人深思的是,拉美国家和太平洋岛国的历史虽然都没有受到重视,不过被忽视的程度却并不一样。关于拉美国家,至少目前我们还能找到墨西哥、危地马拉、萨尔瓦多、尼加拉瓜、哥斯达黎加、巴拿马、哥伦比亚、委内瑞拉、尼瓜多尔、秘鲁和智利的通史书籍,虽然多为译著且出版较早,但至少还能给我们提供一个了解拉美国家历史的窗口。对于太平洋岛国的历史书籍,目前我们能见到的只有广东人民出版社20世纪70年代推出两本译著——《斐济现代史》和《萨摩亚史》,巴布亚新几内亚虽然有以其名字命名的书籍——《巴布亚新几内亚的历史与现实》,但该书实际上与列国志的内容编排十分相似,其中涉及历史的部分十分有限,而其余11个已经独立的岛国都没有相关的通史著作。

  相关历史书籍的缺乏,直接后果就是太平洋与太平洋国家史基础研究的薄弱及其他相关工作的难以开展,因此太平洋与太平洋国家史的编撰已迫在眉睫!这一情况已引起中国社科院世界历史研究所的高度重视,在其制定的十四五规划中,“一带一路”国家史研究被列为研究重点之一,相信不久的将来我们一定能够看到中国学者自己撰写的太平洋与太平洋国家通史。

  2.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的合作研究势在必行

  关于区域与国别研究,北京大学国际战略研究院院长王辑思教授在2018年4月12日北京大学区域与国别研究院成立大会上指出,“区域与国别研究的学科基础可分为四个维度:(1)空间维度,包括地理、环境、领土、网络等按照地域和空间划分的维度;(2)历史维度,基于世界各个民族、国家和地区历史经验确立的维度;(3)文化维度,包含语言文字、宗教、文化等人文学科领域;(4)社会维度,包含政治、经济等社会科学领域。这些维度在区域与国别研究中相互交融,难以截然分清。第一个维度需要自然科学学者的参与,后三个维度则分别由历史学者、人文学者、社会科学学者参与。” 具体到太平洋与太平洋国家史研究,则应将其置于更宏大的地理与文明之中,以太平洋为中心,与环太大陆传统国家史研究相结合,既系统探讨太平洋自身的历史,又深入研究太平洋与太平洋国家的政治、经济、文化、宗教、社会、制度等,分析总结其主要特征与问题,阐释深层次的历史与现实关联,促进多元文化的尊重理解和包容共生,为区域问题提供解决方案。

  太平洋与太平洋国家史的研究不仅仅会涉及政治学、经济学、历史学、社会学和民俗学等社会科学,需要这些传统学科的支持与合作,而且由于其所处的地理位置较为特殊,因此有关太平洋与太平洋国家史的研究还必须与自然科学特别是海洋研究结合起来。另外,在某些太平洋国家如太平洋岛国,因为在西方殖民者进入之前并没有自己的文字,因此人类学、考古学等交叉学科特别是海上考古也应引起足够的重视,未来在太平洋与太平洋国家史研究方面,多学科研究、跨学科合作势在必行。在这一趋势的引领下,有关太平洋历史的探索也将成为未来的一个重要研究方向,同时太平洋语太平洋国家互动史、自然史、政治史、文化史、法律史、宗教史、食物史等也亟待加强。

  3.大国与太平地区的关系史应引起高度重视

  虽然我国传统上是一个陆权国家,但在国家发展和民族进步的道路上,海洋也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譬如,明朝时期三宝太监郑和奉命7次远航西太平洋和印度洋,不仅让世界认识了中国,而且彰显了中国国威与和平外交理念,使外国不敢轻易侵犯中国;16世纪下半叶开始的马尼拉大帆船贸易则将当时风靡全球的中国生丝与丝绸带到遥远的墨西哥,推动了中国与拉美贸易的发展。进入21世纪以来,海洋的重要性更是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2012年,中共十八大报告明确了提出建设海洋强国的明确目标;十九大报告则明确要求坚持陆海统筹,加快建设海洋强国。随着我国经济快速发展和对外开放不断扩大,国家战略利益和战略空间不断向海洋拓展和延伸,海洋事业的发展关乎国家兴衰安危与民族生存发展。

  太平洋作为与我国直接相连的唯一大洋,一方面为我国经济社会发展和人民生活提高提供了丰富的渔业、矿业等海洋资源,另一方面,也被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视为阻碍我国进一步发展的天然屏障。冷战时期,太平洋是西方阵营封锁、围堵中国的第一岛链和第二岛链,以及诸多军事基地的所在地,冷战后时期太平洋又被视为遏制中国崛起和民族复兴的战略要地,试图通过在钓鱼岛、台湾、南海甚至香港等问题上制造事端,延缓中华民族复兴的步伐。2012年美国重返亚太后,又先后提出了“亚太再平衡”和“印太战略”,试图联合日本、印度和澳大利亚对中国进行再遏制,因此大国与太平洋地区的关系史应引起高度重视,我们应通过梳理双边甚至多边关系,找到它们的共同利益与合作基础所在,了解它们的合作方式和机制,破解西方国家对我国的围堵。

  此外,太平洋国家之间的互动史、太平洋地区一体化、中国在太平洋地区一体化过程中的角色和作用等问题都亟需我们进一步研究。

  结  语

  虽然我国太平洋与太平洋国家史研究正式提出的时间较晚,但相关研究实则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已经展开,研究队伍也伴随着太平洋国家列国志的编撰而形成。随着“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建设的逐步推进、越来越多研究人员的加入,以及研究内容的不断丰富与深入,具有鲜明中国特色的太平洋与太平洋国家史研究一定会尽快形成,为我国“一带一路”建设和应对美国“印太战略”提供智力支持。

 

 

  (吕桂霞,中国社科院世界历史研究所研究员)